102章 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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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了，吴老太的脑袋却很清醒。这个崭新的环境让让她害怕。她想，快进坟墓了，又被家人扔了出来，这就是她操劳一辈子的报应吗？早知如此，不如当初不生儿育女。
　　她正颠三倒四地想着，就听邻床老太太哭泣起来，一声比一声大，哭声中充满了悲痛。一位中年女护工走了进来，安慰那老太太说，想开点老人家吧，在这儿，不比在家受气强？哄了好一会儿，老太太才止住的哭泣。
　　见老人渐渐打起了呼噜，这护工叹着气自言自语道，有6个儿子，6个媳妇，七八个孙子孙女，又有什么用？还不是家家不要老人，只能送了来？还幸亏是村长的妈，能免费住养老院。
　　吴老太心想，她只是个农村老太太，我一个堂堂大机关的处级干部，不也给轰出家啦，不行，我拼了老命也得走，爬也要爬回家去！
　　吴老太越想越气，就使出了蛮力，双手抓住床两边的护栏，死力一挣，可钻心的疼让她失声叫了起来，完啦，我完啦！吴老太又悲又气，放声大哭起来，老三，你给我回来，把我接走！她抓起枕头猛地一甩，甩到了地上，又抓住床上不知什么向地上扔去。
　　那位护工赶紧走到吴老太床前，说，奶奶，您怎么也不好好睡觉啦？说着她用手一摸，床上一片湿，赶紧拿出一片干净的尿不湿，熟练地给老太太换上，吴老太竟然一点儿也没有觉得疼。
　　护工说，奶奶，您儿子和闺女明儿就来，不用害怕。我姓张，专门负责这个病房的，您就叫我小张，就当我是您闺女，有什么气就撒我身上。说着把手伸过去，握住了老人的手，轻轻摇摇。
　　轻轻的接触，让吴老太的心有了一丝暖意。她想起来，今天进了养老院后，几位护工围着自己忙乎了半天儿，给自己又擦又洗，她们一边干活儿，一边轻言细语地和她说话，让她心里暖暖的，还有点儿受宠若惊，而且给她换尿布时，也一点儿都不痛。
　　可是，吴老太心中还是悲痛，毕竟她离开了家，离开了亲人。
　　儿子闺女都不要我了，我还活什么劲儿？吴老太哭着念叨着，一遍又一遍。
　　小张说，奶奶，儿女对您好，才花钱把您送这儿来呵！住这儿一个月七八千块钱，别人想来还来不了呢，你老人家住进来是享福啦！我们乡下人老太太，干不动了，不就在家干耗着吗，要吃没吃要喝没喝。
　　我是堂堂的处级干部。能和乡下老太太比吗？吴老太说。
　　奶奶呵，人老了都一样。您老人家，可别老提您那处级，咱们这儿还有局级老干部呢。你们能进这个养老院算是福气，这么好的条件，在北京也没有几家。
　　吴老太闹腾得有点儿累了，也觉得自己说话不合适，乡下老太太难道就不是人？又想到自己哭哭闹闹，才是丢了身份，就闭了眼不吭气了。小张看老人平静了，就去别的病房巡房。
　　吴老太刚睡着，就听到耳边一个声音叫道，秀珍，你好不好？
　　她猛一机灵，睁开眼，见一个影子飘在床前，隐隐约约的，肯定是老黄来了。吴老太的委屈涌上心头，她伸手去拉老黄，可是抓了一把空气。她说，老黄，我好苦呵，你带了我走吧，我可不想囚在这床上！老黄轻轻地叹气，说，秀珍，我看你来这儿挺好的，什么都有人管，不强似在家受苦？
　　老黄，你把我带走吧，带走吧，我不愿意这儿！老太太哭着说，可是一眨眼的工夫，老黄隐入黑暗中去了。
　　小张转了一圈回来，见吴老太正在边哭泣边念叨，便说，奶奶，不要这么闹，小心血压上去。
　　我偏要闹，不让我走，我就闹！不知哪又来了股斜气，把吴老太的倔劲儿拱了起来，她忘掉了刚才的不好意思，急扯白脸地喊起来，把屋里那两个老太太也吵醒了。接着又把小张刚捡起来的枕头枕巾扔下床，撒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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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云刚给老三送了饭从医院出来，手机响了，是养老公寓的和大夫。和大夫说，大姐你能不能来一趟，你家老太太昨天晚上闹了一宿，今天还不吃饭，喂什么吐什么。
　　好，我马上去。小云立即背了包，匆匆向地铁赶去。在地铁上，她脑子飞快地转，要是老人真的绝食，是不是得接回呢？不行，绝不能接，那样大家都是死路一条！我宁愿每天乘地铁去给老人喂饭，也不能接回。生存是多么难呵，自己这一代人，总是在道德伦理与残酷现实中苦苦挣扎。自己的养老大概没有这么麻烦，独生子女是绝不会管父母的，他们一成家立业立即会把父母抛弃，当初父母对子女沉重的期望，早让他们心生仇恨。
　　小云进屋时，和大夫和兰院长正在吴老太的床边，一个给老人输上营养液，一个和颜悦色地和老太太说着话。吴老太一声不响。
　　小云走到床边，叫了一声，妈。
　　吴老太微微睁开眼睛，对小云说，你带我回家！
　　老三住院啦，刚要手术。小云说。
　　他倒装病。
　　老三差点儿没命了。
　　你别吓唬我！
　　真的，他高血压那么多年，又从小有疝气，您不知道？做过一次手术，可这次，另一侧疝气又累得犯了。
　　吴老太便想起，这些年，老三总是捂着肚子，自己也懒得问，不由就有点儿心痛起来。老三虽然60岁了，又不怎么招她喜欢，到底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
　　可她还是赌气说，老三病了，那俩闺女呢？
　　妈，她们怎么样，您心里不明白？
　　是呵，那俩闺女，多年来从没给自己洗过一个澡，沏过一次热茶，买过一件像样的衣服，倒是比着赛着从自己腰包中掏钱，她们周末来一次值班，自己就受两天的罪。
　　小云又说，妈，您自己比一比，是在家里舒服，还是在这儿舒服？
　　吴老太不吭声了。是呵，来养老院头一天，就有两个护工，用一个专用的洗澡椅，给自己洗了个痛痛快快的热水澡，换上一身干干净净的病号服。自己的床头柜上，总是放着热水或者是茶，时不时护工姑娘就来给自己喂水，晚上，还给自己喂牛奶。那个小和大夫，每天一早就来给自己量血压。兰院长呢，坐在床前，笑盈盈地跟自己说话。上午太阳好的时候，就有护工把自己用轮椅推着出去晒太阳，去湖边看荷花，那花儿开得真漂亮，自己有多少年没有去公园啦？
　　她看着床前那几张关切的脸儿，不由没了脾气，心想，得了，别闹着回家了，和这儿一比，自己的家，也就像是个监狱。处级干部管什么，还不得吃喝拉撒？我还是省省心吧，也让别人省省心。
　　就闭了眼，不再说话。
　　小云在病房呆到晚上。夕阳西下时分，送饭小车来了，一筒筒饭菜冒出的热乎乎的香气。小张端了一碗西红柿面条，放在小柜上，对小云说，大姐，你喂试试，要是不成，院长说就得退院了。
　　小云端起碗，轻声说，妈，吃饭啦！
　　一阵香气钻进了吴老太的鼻子，肚子咕咕叫起来。真香，她想，在家时，老三就常给她做西红柿面条，她最爱吃这一口。眼前这面是大锅做的，比家里的还香些，稠稠的卤浇在细细的面条上，还撒了香菜。吴老太轻轻点点头。
　　小云把床摇起来，给老人围上一条干净的毛巾，妈，想回家也得吃了再回呀。她把一筷子面条挑起吹了吹，送到老人嘴边，一会儿一小碗面条就都喂完了，她又给老太太喝了面汤，又倒了茶水漱了口，才把床又摇了下去。
　　小张说，这下好了。
　　一个星期之后，吴老太就习惯了养老院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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