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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 谁来值班


  冬天到了,不到半年的时间里,老黄住了三次院,化疗了三次,头发和仅剩下的几颗牙也掉光了,他再也经受不住化疗。最后一次化疗后,医生对老三说,以后不用再来医院了,回去给老人家多做点儿好的吃吧。
  放弃治疗后,老黄每天多数时间只能床上躺着,只在吃饭的时候才起来一会儿,后来吃饭也起不来了,得老三把饭端到床头,一勺勺地喂。不久,大小便也失禁了,得老三给他换尿不湿。
  照顾两个丧失生活自理能力的老人,让老三的每一天,都是一场战斗,一场磨难。
  虽然一直吃着降压药,可老三的头还是常昏昏沉沉,他知道因为劳累,他的血压控制得不好,吃的降压药是最便宜的,早就应该调,可他没有工夫去医院,也不想告诉小云,因为小云又要去医院给丈母娘值班,又要写稿子养家糊口,已是疲于奔命。而净净结婚之后,除了上班,还有自己有一堆事要处理。
  又是一个周五的傍晚。老三做了西红柿鸡蛋面条,先给母亲盛了,让她自己慢慢坐在桌边吃,然后端了碗来到卧室,一勺勺地喂父亲。老黄靠在枕头上,费力地吞下面条。
  看着头发灰白的儿子小心挑起面条,送进自己嘴里,他心里十分难受。这个自己不喜欢的儿子,却能在自己行将就木时,时刻守在身边,而那个他最上心的小儿子此时却远在海南,只偶然打个电话。老黄勉强吃了几口,就把碗推开了。
  爸您再吃几口,医生说,都仗着饭呢。老三说。
  老黄摇摇头,无力地靠在枕头上。枕头是老三刚晒过的,散发着一股阳光的香气,可生活的舒适,只让老黄更多了一层感伤。
  他想,我爱了一辈子美食,现在却一点儿面条也吃不进,一辈子真的要过完啦,可我真不想走呵!
  老黄躺着缓了缓精神,就想起了最重要的一件事,得赶快写个遗嘱。
  老黄指了指床头柜上的一个小本子,那是圆圆儿时的生字本,因为买得多,剩下的就被老黄当成记账本,虽然那本旧得发黄发脆,还是有使用价值。老黄从来是一张纸条都不会浪费。
  老黄说,我要写点儿东西。
  老三便把那本子递给父亲,端了碗要去厨房。
  老黄突然问,老三,电话给小宝打了吗?
  打了,他说这两天忙,后天就买机票回家。
  老黄心想,自己病成这样了,小宝还在海南忙什么呢,也许还是在打牌吧,老四本事没长,麻将瘾可越来越大。
  心中就不放心起来。
  他叹了口气,对老三说,要是我走了,你得好好照顾你妈。
  您别想那么多,好好养病。老三说,其实自父亲的脚和腿都肿了,他就明白,父亲的时间不多了。
  老三转身了出了卧室,把吃完饭的母亲又扶进卧室。这些日子,老两口总是要呆在一起,几乎一分钟也不愿意分开。
  他想,父亲终于要写遗嘱了,他要写什么呢?这套房,到底留给谁呢?现在,什么都不值钱,只有房值钱。院里有家人刚死了老人,为争一套房子几个儿在院里大打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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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老太见老黄靠在床头,把小本子垫在书下,费力地写着什么。
  不好好歇着,还写什么?一辈子写了一堆废纸。吴老太说。
  这张可不是废纸。
  那是什么纸?
  遗嘱。
  吴老太一惊,你都写了些什么呢?
  你听听,行不行?老黄说。想起那年,他参加作文比赛前,让秀珍参谋稿子的情景。秀珍歪着头儿看他手中的文章,脸蛋粉红娇艳,发出少女的芳香,一条黑黑辫子垂下来,碰到了他的膝盖,闹得他心中痒痒。现在秀珍躺在他身边,臃肿的身子,发出老人才有的难闻气味,用浑浊的目光看着他,那目光中依稀透出少女般的好奇。
  老黄便清清嗓子,第一条,我走的时候,就穿着平常的衣服,不要浪费钱,后事简办,骨灰就撒到香山一带。
  谁还能给你大操大办,还麻烦去香山埋你的骨灰?
  二条,我的旧衣服,都捐给穷苦人。
  你不穿的衣服,拾破烂也不要,你看现在那些打工的,哪个穿得不比你光鲜?
  三条,我几十年积的那些邮票,就给老三继续保存,他好像喜欢集邮。
  净写点儿没用的!吴老太打个哈欠,我要睡了。
  什么是有用的?老黄说
  房子和钱,都怎么分?难道想让他们以后打架?
  财产都由你继承,不是我的事儿啦!
  老黄说完就又躺下了。刚才,他多么想在遗嘱中,把房子留给孙子呵,自星星为黄家生下一个胖小子,他就欢喜得要命。虽然孙子不在身边,可他心中却是总是惦记着,星星只带着孙子来过一次,那是个多么可爱的宝宝呵,星星生得平常,老四也不算好看,可他们竟然生出这么漂亮活泼的一个小家伙!
  可惜自己老两口没有能耐把孙子接北京来照顾,还是小宝把亲家老两口从新疆接到海南去照顾黄家孙子。亲家对自己的孙子可是痛得要命,捧在手上怕摔了,含在嘴中怕化了,上次老四带孙子来北京,没呆两天,孙子就哭闹着要回海南找姥爷。虽然孙子跟亲家比跟自己亲得多,可自己心中却是欢喜的,因为孙子不缺人痛。现在,他多么想把这套小小的房留给孙子,他怎么能让黄家唯一的根儿,在北京连个落脚地儿都没有呢?
  可是,如果就这么立了遗嘱,老三生了气,不管我们老两口了,又怎么办呢?
  这么巅来倒去的一番思量,老黄还是没有真的立下遗嘱。
  老太太叹气说,这件事,本来该咱们商量一下,乘着你还明白。按说,老大老二老三都分了家里一套房,这房子该给老四,可是老三的房子,小得住不下一家人,和没有也差不多。而且老三伺候了咱们老两口那么多年,又从来不贪图父母的钱,那几个都躲得远远的,养老可就靠他一个人,要是遗嘱上写着房给老四,老三以后还能在这儿吗?
  咱们就别操心啦。老黄说,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吴老太就顺手把那个小本子放进床头柜抽屉里。
  老黄觉得力气已经耗尽了,头昏昏沉沉,想睡一会儿,可心却总七上八下,像一条飘浮在海上小船,总也靠不了岸。他费力地睁开眼睛,努力挤出几个字,秀珍,我只放心不下你。
  净说丧气的话,好好睡一觉就好了。吴老太说。
  天已黑透了,老三收拾好厨房,立在阳台窗前点着一只烟,望着一缕缕细细的烟从窗户缝隙飘出,他生出无限的怅惘。一个星期,每天一分钟一分钟地数着过,好不容易熬到周末,才能有人来替一下,这两天休息,也还是小云与和小东小西争来的。小云说,照顾两个老人的事应该儿女共担,怎么也得让老三喘口气儿吧?两个姐姐才不情愿地答应了。
  老三看出来,如今两个姐姐像躲瘟疫一样躲着父母。她们的嫌弃明明白白地摆在脸上,如果自己不争,她们会一直让自己干到倒下,也不会有一丝感激和怜悯。老四呢,更是在海南猫着,一年也未必来几个电话。
  老三看看表,晚上快九点了,再晚末班车都赶不了。小东怎么还不来?她周六值班,小西是周日。
  老三感觉下腹隐隐作痛,他知道,这是疝气又犯了。六岁时他做过疝气手术,医生说从此不能受累。可他在云南割了十年胶,回城又在库房扛了五年大包,疝气都没有犯,现在年近花甲了,疝气却又找上了他。每次他给父亲换尿布时,端起大盆衣服下楼晾晒时,腹部都会隐隐做痛,越来越厉害。他只得用一条粗带把腹部束起,才能痛得轻一些。他没有说过他的痛,对小云也没有说过,说了又能怎么样?小云母亲那儿,也是指着她呢。而小东小西来母亲家,都是一付苦脸。父亲和母亲一刻离不开人,他也根本没工夫去医院。他知道高血压和疝气最忌吸烟,可唯有抽烟,能减轻他的烦闷和他的疼痛,他不能放弃这唯一的安慰。
  老三抽到第三支烟时,才听到街门响了。小东风风火火地进了门儿。
  怎么那么晚?老三不高兴地问。
  下午刚谈一个合作项目。小东坦然说。心想,老三应该全盯的,本来啥事没有,我来是客情儿,还嫌晚。
  你那些项目,哪个成过?老三说着,准备回家。
  你看着吧,我成了一定好好请你!小东说,放下一堆菜,那是她提前买的,省得周六还得去采购。
  老三看着一地鸡鸭鱼肉,说,老人吃得了这么多吗,以后别这么浪费。
  明天圆圆来,她得吃。小东说,这堆东西花了500块钱,老太太给的钱全花了。
  老三吓了一跳,他和小云一个月的菜金,都花不500。原来,老太太是这么给小东钱的。小东和小西来,除了拿固定的补贴,还得大吃大喝。吃得一个比一个狠,似乎在暗暗较劲儿。如今,这样的挥霍就更变本加厉。他明白,两个姐姐对他不放心,互相也不放心。他没有必要告诉她们,他为老人买东西,都是非常节省,从不乱花一分钱,每次买东西,都是把找的零钱,一分一毛都明明白白放在书桌上,向母亲报账,即使母亲已糊涂了,他依然这样做。
  老三不再多说什么,他提了两大包垃圾,出了家门。小东小西从不扔垃圾。她们觉得老三是全职保姆,啥都应该做,而她们不知道,老太太给了女儿钱,就没钱再给儿子。老三得千方百计为老人们存下点儿,因为以后老人花钱的地方多着呢。
  有时他闷了,会向小云诉说,小云听了,便冷笑着说,家庭财产的争夺,就这么琐碎、丑陋,残酷。不必在意。咱们不争也就得了,你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才有安宁。
  每次想起小云的话,老三都很欣慰,小云不争,他也就不争。唯有心静,才能抵御这无止境的劳累。
  街上依然车水马龙,周末狂欢的人们才刚刚出动。清新的晚风迎面吹来,老三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到浑身轻松,累了一个星期,终于能好好休息两天。他向车站走去。他要回的家,是小云单位的宿舍,自小云单位分房之后,他们就不再住胡同那间小房。
  回家,他得倒上两趟车,花费两个小时,可老三愿意跑,只要离开那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屋子,他宁愿坐上公交车可着城市绕圈儿,愿意永远沿着大街一直走下去。这样他至少能甩着手观看世界,而不是刚换了尿布,又得喂饭。
  街上到处是疾步飞走的年轻人,老三想,年轻真好!可惜人人都得老。说不定明天,他也需要别人来照顾了,这个念头吓了他一跳。他自问,以后真像父亲那样,净净会管自己吗?当然不会!哪个独生子女能管得了父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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