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棺材本

　　九十一
　　吴老太生女儿的气，可是过了几个礼拜，她就把那事儿淡忘了。她明白，儿女们过自己的日子，自己也犯不着管那么宽，尤其小两口的事，更不能多管。
　　端午节到了，老太太又招呼儿女亲戚们来家吃饭。柴鸡汤酱牛肉和油闷大虾，是饭局的标配，此外她特意准备了春卷皮、豆芽菜和肉馅，要显示一下自己炸春卷的手艺。
　　小云带净净来时，客厅里已坐了几个亲戚，八姨和田姨来了，连平时少见的小虎爹老吴都来了。老黄陪着人们在客厅聊天，小左在厨房帮厨。
　　将近中午，小东和小西才各自带了孩子进家。圆圆和彬彬，一人手中举着一只大桶冰淇淋。
　　开饭啦，吴老太叫道，端了一大盘子春卷，放在门厅饭桌上，今天尝尝小左的手艺！小左的勤快能干，让她喜出望外。
　　人们洗手上桌，薄薄的春饼摞一大盆，旁边是脆脆的烤鸭、切成细条的小黄瓜、小葱、装了小盘的炸酱，又上了柴鸡汤，清蒸鱼，和小云在在稻香村买的熏鱼猪肚。
　　净净高兴地说，好丰盛呵！净净在自己家，平时都吃得素净，因为老三做饭极省。净净先卷了一个饼放在吴老太盘子里，自己才也卷了一个，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圆圆和彬彬，却是肚子已吃饱了，只喝几口汤，就把碗一推，去客厅看电视。
　　田姐对小东说，可别这么惯孩子，瞧小云就不给净净买零食。
　　小东笑呵呵地说，那么限制孩子，生活的乐趣都没了。
　　小云说，我想买，哪有那么多钱？吃起零食，过日子的钱就没了。
　　净净吃得满嘴冒油，说，我妈一个月就给我五块钱零花，我存了半年买了一支钢笔。
　　八姨啧啧有声地说，这才是好孩子！她今天来，心中装着事儿。
　　八姨和田姐牙都不好，就把饼用汤泡了慢慢地吃着，田姐端详着小左，对吴老太说，姑妈恭喜你，得了这么个好儿媳妇！
　　八姨说，这姑娘，是老四命中的贵人，我就等着喝喜酒了。
　　吴老太脸上笑开了花，到时一定请田姐和八姨来喝喜酒，老四还是八姨带大的，也算是八姨的干儿子。
　　小宝腼腆地说，姨婆，我和小左给姨婆您养老。
　　八姨摇摇头，你们自己好，比什么都强！我有国家发的退休工资，养老靠自己。
　　田姐说，靠谁不如靠自己。有小左这样的媳妇，白头到老才是齐美，可惜，天下多少夫妻，都没有这个命呵！说着，滴下泪来。
　　吴老太说，小田你这话怎么说？两口子又闹别扭啦？她发现，田姐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田姐放了筷子，姑妈，太要强的人，命都不好。头几年得病没当个事，还心盛盛的，想出去做生意。上次跟着儿子去海南一趟，回来就觉得身上又不好，我就让老伴陪我一起去了医院。你猜怎么着，他取化验结果看了看，一下就摔给了我。我一看路都走不动了，鼻咽癌扩散了。后来医院化疗都是我一个人去，他就像是没这回事儿一样。一个化疗走下来，口腔粘膜和牙全坏了，什么也吃不下。每天在家，他也不答理我，自己做自己的饭，我天天就开水泡了馒头吃，咋能不瘦呢，我觉得是活不了太长了。
　　田姐说着，已泪流满面。
　　人们一齐叹息。
　　八姨心中暗想，从前觉得田姐夫妻和和美美，谁想现在却是如此不堪，不如自己，一辈子守活寡倒清净。
　　她对田姐说，你也别太上心，怪就怪你年轻时候太漂亮了，他现在接受不了你变成这样。你自己争气，好好吃饭，好好保养，才是正理。你身边到底有老公有儿子，我什么也没有，不也得好好活着吗？
　　田姐擦了眼泪，说，还好儿子孝顺，小明从南方回来，就天天陪着我去化疗，看我挤公交车辛苦，就说挣了钱，一定买一辆好点儿的轿车，拉着我看病，带我出门旅游。
　　田姐这一番话，说得小云心头酸酸的，老三给她看过田姐夫妻年轻时照片，真是郎才女貌的一对玉人儿，年轻时如此恩爱，如今老了病人，却是形同陌路，怎么不让人寒心？
　　小左也想，自由恋爱的结果尚且如此，相来的亲，就更脆弱了吧，不说生活的琐碎，老了病了，都可能轻而易举就毁灭一段姻缘。
　　小云坐在小左身边，她见小左面有戚色，便给她卷了一张春饼，说，人生还是亮色多，多好吃的春饼，多吃点儿！
　　小左忙笑着接了，谢谢嫂子！吃着，又问，听说你从前一边上班，一边拿下了文凭，怎么安排时间的呢？
　　挤呗！时间都是挤出来的，我一辈子学的，就是怎么挤出时间，去做正确的事。
　　最初，你是怎么想到参加自考的？小左又问，她小口吃着春卷，尽量不让牙露出来。
　　小云笑笑，下乡风雨同舟过的闺蜜，也都居高临下地怜悯我，我怎么能不拼了追赶呢？有时候，让人改变命运的，就是那一点点不服气，也可以说是一点点虚荣心。
　　小左默默地点了点头。
　　田姐心情平复下来，怪自己不该说那么多。此时她笑着说，姑妈，瞧你家两个儿媳妇，说起话来都是那么文皱皱的，老三老四，你们小心吧！
　　小云给田姐又添热鸡汤，把一块春饼撕碎了泡在汤里。田姐道了谢，心里暖和起来。
　　吴老太问田姐，怎么你不带小明一起来呢，
　　他停薪留职和人一起做生意呢，忙得一直不着家。本来在研究院实验室，挺好的地方，偏是要下海折腾。生意哪儿有那么做？先富起来的，哪个不是有背景有资源的高干子弟？田姐说。
　　老吴一直没吱声，把肚子吃得鼓鼓的，才拿起纸巾擦擦嘴，说，也未必。我家没有背景，虎子不也发起来啦？这年头只要你有野心，胆大，都能挣着钱。虎子高中毕业就说坚决不进体制，一天班没有上过，本来担心他一辈子没有着落，谁知道他小子几年挣了那么多，一下子就成小老板。可这孩子，刚有点儿钱就整天花天酒地，女朋友就天天换，再有钱，以后连老子也不认了。
　　老黄说，下海终不是长久之事，国家的改革开放，真是让他们搞资本主义？我看还得多留神。
　　老三又端来一盆糖醋萝卜，说是他精心制作的。人们都欢喜地伸出筷子，品尝了，都说好。老三说，我就愿意捧个铁饭碗，踏踏实实，安安静静的过小日子。
　　九十二
　　吃了饭，人们就散了。田姐想拉着八姨一起走，八姨说却说，我还有点儿事，小田你先走，千万多多保养。
　　田姐就和大家告别，神情落寞地先走了。
　　小东新泡了一壶茶水，八姨，这是我从外地买的新茶，香得很，您尝尝。
　　八姨端起茶了一口，说，真是好茶！又把话题一转，小东，有个事儿，不知该提不该提。
　　八姨你有什么不能提的？小东说。
　　八姨便说，小东，我想最近就回老家养老，上次借你的钱，能不能还给我呢？
　　小东的心一沉，她想，我怎么忘了，还欠八姨几万块钱呢！早说要还的，忙着就忘掉了。八姨一个孤老婆子，本该早早把钱还上的，可现在我的窟窿太多，拆了东家补西家，手上还没有五万呵。今天来吃饭，本想的是再找谁借点钱，如今已经欠了房东和校对几万块钱，老刘说等书卖出去就有钱了，让我先挪点儿，他老伴病了拿不出钱。
　　她心里有点儿急，面上却很镇定，说，八姨，您那点儿钱，我早晚会还您，下个月我的书就上市了，到时候您的钱我连本带利，一分钱不会差。
　　八姨的心“咯噔”一下，沉入一片黑暗，完了，辛辛苦苦赚的钱，就这么完了。要是我不那么好心，要是那天找个理由不借，也不会有今天。
　　老太太的泪水哗哗地流了下来，小东，我就那点儿棺材本呵！
　　八姨，您老人家把心放肚子里，我再给您老人家加上百分之五的息，好不好？
　　八姨咬咬牙，小东，年底给我怎么样，一天不见着钱，我心一天不安。
　　行呵行呵！小东有点儿不耐烦了。赶紧好言好语，把八姨哄得不哭了，又把老太太送下楼，才返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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