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丫头都不省心

　　那天，李进下班回家分外兴奋。
　　在饭桌上，他津津有味地品着刚开瓶的二锅头，说，今天有好消息。
　　你能有什么好消息？小西轻蔑地瞟着丈夫，她早拿李进不当个事。
　　单位分我一套100多平米的三居室，在二环路边上。李进说。
　　真的？小西顿时睁大了眼睛，她的眼前，升起一朵美丽的彩霞。多少年来，她都在盼一套大房子，在窄窄的小房子中与婆婆朝夕相处，她觉得自己快被挤成一条濒死的干鱼。
　　小西看了正吃饭的婆婆一眼，心情就暗了下去，再大的房子，有这老太太住在一起，日子依然是暗无天日，没有盼头。
　　她低低地问李进，妈也一起过去？
　　当然了。李进一扬脖儿，喝干杯的酒，明天咱们一起去看看房。
　　结婚以来，李进对小西一直有点儿将就。因为，小西父母都是大单位的干部和知识份子，小西从小在机关大院里长大，而自己出身胡同，父亲早早去世，母亲是大字不识的家庭妇女。
　　当晚，说好了一起去看新房，夫妻俩才安歇了。小西兴奋得半宿都没有睡着。
　　四十四
　　李进分的新房，在二环路地铁边一个新建小区。正是初夏天气，小区门前的花坛鲜花怒放，路两边绿树荫荫，绿树丛中，错落着几栋崭新高大的楼房。小西和李进沿着树丛中一条碎石路，走向其中一栋楼房。
　　电梯停在12楼。夫妻俩走出电梯，李进掏出钥匙打开一个紫红色的防盗门，一间敞亮的大客厅出现在小西眼前。这是个南北通透的户型，整整占据一面墙的落地窗，阳光撒满整个客厅。
　　这精装修房，太棒了！小西惊叹道，欣喜地涨红了脸儿。
　　走在客厅闪亮的大理石地面上，小西激动得心咚咚直跳。她想，难道，我真的要成为这套大房子的女主人？看到小西兴奋的表情，李进十分得意。
　　到处闪闪发亮，在小西心中激起一波波幸福的浪花。少女时代蹲在蜂窝煤炉前呛得眼睛发红时，小西就想过，总有一天，她会拥有一间大大的客厅。她要坐在真皮沙发上，手中优雅地捧着一本时尚杂志，脚下是一双缎子绣花拖鞋。现在，这个又矮又胖的男人，给她赚来了这套大房子。
　　小西手扶在落地窗前的栏杆上，正在心绪起伏，突然闻到一股油腻腻的男人浊气，那是李进身上的味道。她浑身一机灵，难道，他就是她的丈夫，她少女时代的白马王子？他多买半斤肉就会唠叨半天，每天晚上二两二锅头舌头就伸不直，进家连儿子都懒得抱。每天晚上睡觉时，他呼噜连天，吵得她一宿一宿睡不好觉，他身上永远带着发酸的油味，熏得她头疼。他除了关心菜市场又有什么降价了，两口子就没别的话题。他去丈母娘家蹭饭，只带过一桶快过期的豆油。从结婚那天起，她就从没看得起过他，可她却是他的妻子，她却要和他，一辈子拴在一起，像两只被绳子拴在一起的蚂蚱。他关心过她吗，小西不知道，只知道他有点儿怕她，怕她离开他。所以无形中，她总是在拿捏着他，利用他的吝啬折磨他，这一点让她十分满意。
　　小西想着，心中涌起一阵悲凉。她明白，自己又不能离开李进，要是没有李进，说不定自己一辈子嫁不出去。李进给了她为人妻的体面，还有安全，如今李进还让她成了一套大房子的女主人。这么想着，小西的心就安稳起来，还生出了对李进的一丝感激。
　　小西细细地看着房子，卫生和厨房的上等瓷砖闪闪发亮。那套洁白的厨柜，一看就是名牌，竟然还送了微波炉和洗衣机！主卧室方方正正，当中放一张大床，边上还能痛痛快快放一排衣柜。小西想，我的衣服，都能像模像样地挂起来！卧室和客厅一样，也有个大大的阳光阳台，我一定要在阳台上种上几盆美丽的花，再挂个鸟笼子，这样我躺在床上，就能享受鸟语花香！唉，要是能躺在这样的卧室里，又听不到那讨厌的呼噜声，该多好呵！那两间次卧室间量也并不小，一间给儿子住，另一间，李进可以住那儿嘛，为什么我们不能像国外一样，夫妻分房睡呢，谁也不干扰谁。要是每天听着讨厌的呼噜，这么好的卧室就全都糟践了。
　　小西立在阳台上，凝视着楼下的茵茵草坪，突然又浑身一震：难道，那个邋里邋遢的老太婆，也要跟着住进来吗？难道她也要在在洁白如玉的马桶上一坐就是半天儿，难道她要在那么漂亮的厨柜边，粗手粗脚地切她的老咸菜，烧她那难吃透顶的面糊汤，一边切着白菜，一边往地吐痰，难道她要坐在客厅的大沙发上，抽她的老烟袋？
　　一阵战栗掠过小西全身。她问身边的李进，你妈也来一起住吗？
　　我妈不住这儿，让她上哪儿去？李进说。
　　小西扶着落地窗前洁白光滑的栏杆，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她可以和你妹妹一起过吧，毕竟我和她的生活习惯太不一样。
　　你是说，我妈把孙子看大了，就没有用啦？我妈吃了那么多的苦，好不容易把我拉扯大，我可没有让她过一天好日子。这房就是给我妈挣的，让她好好享几天福。你想把我妈轰走，门儿都没有！我妈肯定要来住，还得住主卧室，你看着办吧！李进的脸因为愤怒扭曲了。
　　你妈要来，我就走！小西冷冷地说。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了小区，像是陌生人一样，彼此看都不看一眼。
　　四十五
　　吴老太刚做好了午饭，电话响了，是小西。
　　她叫了一声妈，就带了哭腔。
　　怎么啦？吴老太问。
　　我想带彬彬回家来住。
　　彬彬不是他奶奶看着吗？
　　没法儿一起过了，那老太太脏死了，我好不容易忍到现在。孩子两岁不粘手，才想带回咱家带。八姨不是在吗？
　　吴老太想说，李家的孙子应该李家带，可又想到圆圆还是周家的孙女呢，自己不也大包大揽啦，就改口说，八姨怎么还有精力再管彬彬呢？
　　反正，我要回娘家！小西固执地说。
　　吴老太起了疑心，你到底有什么事儿？
　　就是不想一起过了。小西说。
　　八姨正坐在沙发上叠圆圆的小衣服，电话是免提，小西的话，她都听得真真切切。一股寒气由脚底升起，她的腰隐隐痛了起来。
　　这两年，她平添了好些毛病，稍累了一点儿就腰酸腿疼，髋关节也时不时就疼得走不了路，她明白这都是带孩子带的。圆圆从小一哭她就抱起来，渐渐离不开手。就是去托儿所接送孩子，圆圆依然张开小手要抱，她不忍心拒绝孩子，就抱着走。一站多的路，抱着个胖胖的孩子，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可孩子天使般的笑脸，一声声甜甜的“八姥姥”，把她的心都叫得融化了。
　　然而此时，她突然悲从心来，我又算表姐家的啥哪？说是亲戚可是当保姆，说是保姆又一分钱没有，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儿？
　　她又想起小东说要给自己养老的话，心说，那可是个空头支票，根本不算数。我还不知道小东，从小就爱说大话，没有一句是实的。这家几个孩子，哪个从小我没有带过，还不是一个个走得远远的，一年到头也不见打个电话。第三代就更指不上了。圆圆娇气又任性，以后对小东都未必怎么样，我还能指着什么？
　　突然，八姨非常渴望回到自己的小家去。那虽只是一间小小的房子，可四壁之内全是自己的天地。想躺想卧想吃想睡，都随自己的意。自己老啦，该享点儿清福了。寂寞，也比白白让人使好呵！过什么样的日子，得自己安排，要是自己都不拿自己当回事儿，别人谁又能拿你当回事儿？
　　吴老太放下电话，对老伴说，好不容易把两个丫头嫁出去，一个省心的都没有！
　　还不是你惯的，老黄正看报纸，抬起头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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