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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慈爱的母亲


  妖女
  一
  真痛!是秀珍从麻药中醒来的第一感觉。
  慢慢睁开眼睛,她看到的是雪白的墙壁,雪白的被单,雪白的隔帘,一股淡淡的消毒药水味道,钻进她的鼻腔。她想起来,自己刚在这家医院把胃切了三分之二,手术让本来强健的她,浑身软得像棉花一样。
  秀珍了轻叹一声,我这是何苦。
  1976年的春天,58岁的吴秀珍,做了平生第一场手术。她的脑海中,浮现出手术前不久,家中暴发的激烈争吵。
  一向对她惟命是从的老伴黄建文,气急败坏地说,医生说,慢性胃溃疡可以吃药保守治疗,不一定要手术,你一把岁数,何苦非要挨这一刀?
  秀珍把眼一瞪,我不切,女儿怎么回城?你看看咱院有孩子上山下乡的人家,谁不是削尖了脑袋把孩子办回来?咱家四个孩子都下乡可一个也回不来,你不急我还急呢。大姑娘在内蒙放了八年羊,啥前途都没有,上回还写信说有了出身资本家的男朋友,这不一辈子就毁啦!
  老黄就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不做声了。
  吴秀珍有多年的老胃病,一直吃药维持着。可得知女儿在内蒙有男友的消息后,思忖再三,实在无法,就想到了手术这一招。她到医院说自己被胃病折磨多年,坚决要求手术。这时刚有了老人需要照顾可办回一个子女的知青政策。
  那时医院上下正在搞运动,院长都被关起来批斗,很多知名专家被关了牛棚,天天挨斗,门诊都是出身工农的大夫盯着。主治大夫见吴秀珍坚持,就同意她住院手术。老黄知道秀珍要手术时,只剩下让他签字了。
  吴老太忍受着麻药过去的疼痛,她想,或许老伴是对的,自己这把岁数,经不住折腾啦。那天同台手术的一个老人家,就是突然出现情况,结果手术台都没有下来。
  病房门轻轻开了,老黄走了进来。他把手中的保温筒轻轻放在床头柜上,说,秀珍,喝点儿粥吧,我刚刚熬的。
  吴秀珍费力地睁开眼睛,看了看老伴,眼圈有点儿湿润,心想,就是这个老实巴交的男人,陪了我半辈子。
  她勉强喝了几勺老伴喂过来的米汤,浓浓的,香气扑鼻。
  这时,主治医生走了进来,是个有点儿谢顶的中年男士。他检查了秀珍的伤口,说,老太太,您的手术很成功,下个星期就能出院了。
  谢谢大夫啦!老黄毕恭毕敬地说。
  大夫,我有个事儿,想拜托您。秀珍说。
  什么事?主治医眼中闪着疑惑。
  我出院的时候,能不能给我开一张证明?
  什么证明?
  我病重手术,需要子女在身边照顾。
  医生明白了。这两年跟他要这样证明的已有好几位了,都是知青的家长,他们没有本事把孩子从农村办回来,只有借着病,来挨一刀以换取让孩子回城的证明。
  好吧。医生无可奈何地说。既然老人家已经实实在在挨了这一刀,他也不介意再多开一张证明,
  那就太谢谢您啦!吴秀珍激动地涌出了泪水,赶紧用被单盖住了脸。
  老人家,不用谢。您术后要好好调养,有什么不适,及时就医。医生说。
  尽管秀珍不爱听“老人家”这三个字,可从年岁上说,快60岁的秀珍,的确可以称为“老人家”了。大院的邻居,当面叫她“秀珍”,早就背后称她吴老太了。
  二
  出院时,吴老太果然拿到了证明,她对大夫千恩万谢,特意让老黄高价买了两斤香肠和两瓶香油,悄悄送给大夫,大夫推辞不下也就收下。1976年,这些都是极珍稀的美味。
  刚出院,吴老太就让老黄陪着,去邮局把证明用挂号信寄了出去。又给女儿打了长途。长途电话一分钟三块钱,她尽量长话短说,闺女,赶紧把自己办回来,乘着我们还都活着!
  女儿黄小东却只是淡淡地说,知道了,我和小方商量一下。
  别提什么小方了,赶紧和他一刀两断!吴老太一生气,伤口就有点儿痛。
  小东应承立即办回北京,吴老太才挂了电话。
  小方,就是小东的男朋友,吴老太从女儿的信中得知小方出身资本家,又比女儿小了三岁,立即就急了眼。
  回到家,吴老太坐在沙发上捯气。
  老黄说,儿孙自有儿孙福,老大要是铁了心跟那个小子,咱们也没有办法。
  老黄不敢再言语。老两口坐在沙发上,各自想着心。屋里静静的。
  吴老太面庞圆滚滚,一对细眼睛透着不易觉察的事故。她永远一身旧衣旧鞋,衬得气色暗淡。你很难相信,墙上大镜框黑白照片上那个明**人的青春少女,就是如今的吴老太。
  老黄却要体面多了。他四方脸,皮肤白晰,大眼剑眉,鼻直口方,虽已近花甲之年,还能看出年轻时的帅气,如果不是那畏畏缩缩的神气,说得上是个挺体面的老人。随着岁月的流逝,老两口生得越来越像。他们都有了一张老人家圆润慈祥的面容,浑浊的目光中带着逆来顺受的平和,只不过,老黄的气质更胜一筹。
  吴秀珍和黄建文是浙江同乡吴秀珍出生的时候,家里还有几百亩田,是远近有名的富裕人家,可秀珍爹异常吝啬,即使家底最殷实的时候,也从没让家人丰衣足食过。他家的长工只有过年才能饱食一顿白面馒头,吃上半碗肥肉,其余的日子,都是半糠半菜混着度日。
  吴家只生有一儿一女,老大吴秀珍,下边有个弟弟。女儿和儿子的境遇却有天壤之别。弟弟穿绫罗绸缎,秀珍只穿粗布旧衣,弟弟有老妈子伺候,秀珍却当半个使唤丫头,弟弟吃鸡腿鱼肚子,秀珍却只能吃鸡头鱼尾。过年时,弟弟有个大大的红包,秀珍却什么也没有。要不是在母亲的坚持下,秀珍陪弟弟去读了私塾,她的命运也就是嫁个乡下人,草草打发一生。
  小学毕业后,家里本不打算让秀珍再上学,可她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县城六中,秀珍爹才勉强答应继续供女儿上学。县六中是一所当地有名的高中,毕业生中很多都考上了省外大学。
  几村之隔的老黄家,与秀珍家的境遇却大相径庭。黄家有四个儿子,老黄排行老二。黄家原本有千顷良田,却让老黄爹抽鸦片把田产几乎败光了,后来只能靠卖画维持一大家子人的生计。幸运的是,败家之前黄家四个儿子都已上了大学。
  1940年代中期,老大留学美国,老黄上了复旦大学,老三考上浙江大学,老四考上上海交大。黄家衰败时,儿子们都已学有所成,所以老黄爹去世时是安然的,除了感叹没给儿子们留下什么财产,教育投入却已开花结果。土改时,因为还住着大房子,剩下十来亩薄田,留用着两个老长工,黄家照样划成了地主。
  1949年老黄的大哥去台湾办企业,后来又带着丰厚的财产移民美国,老黄的两个弟弟都在老家当了教书先生。抗日战争时,老黄在西南联大勤工俭学,还在美军中当过通司,后来去了上海新民报当了记者。老黄是复旦大学新闻系的高材生,当记者之后一度佳作连连,成了新民报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秀珍和老黄是在县六中认识的,老黄考上复旦大学时,秀珍也考上了南京女子大学,抗日时他们又一起流亡到西南。一段长长的旅程,让他们迅速上升为海誓山盟的恋人。1947年,两人结为夫妇。1949年,两人来到北京安了家。
  结婚后,吴老太一口气生下四个儿女。1947年生老大,1948年生老二,1952年生老三,1955年生了老四。生下老四之后,秀珍觉得孩子拖累她的事业,便决定就此打住。但不是通常那样妻子绝育,而是让老黄去做绝育。老黄虽然觉得对不起祖宗,可怕老婆,犹豫再三,便瞒了老母亲,去医院做了结扎手术。打发男方去做绝育手术的,在妇联不仅是吴老太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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