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旧债
一队队车驾缓缓从浪穹城的王宫驶出,在晃动的车厢里,施戈皮心神不宁。
宴会从中午持续到晚上,在舞乐升平中,在觥筹交错间,施戈皮一直都如坐针毡。
他的眼前一遍一遍出现施千琅,继而就想到他的父亲,自己死去的兄长……
很久不敢去想兄长了,施戈皮不愿意由着思绪乱飞,他竭力让自己镇定,但还是不由自主看向施千望。
施千望和施千琅这兄弟二人虽然不是一母同胞,却长得很像,真的很像他们的父亲……
早已死去多年的那位兄长,像是藏在近旁某处,脑海里稍有松懈就会冒出来,避不开,躲不掉,搅得施戈皮疲惫不堪。
其实,从早上施千琅怔怔地望着他的那一刻,施戈皮的心里就高高悬了起来。
上一次见到施千琅,还是他四岁的时候,还是在无量山……
从此以后,施戈皮一直有意躲避,再也不与施千琅碰面。
有时候他也认为自己过于紧张了,一个小孩子而已,他见到了自己最后到营地与他父亲交涉,就算记得自己说的话,就算看到了投向火盆的那枚毒药丸,甚至就算见到了杀死他父母的人,即便如此,他也只是一个小孩子而已。
他曾经反复劝慰自己,根本不需要在意,小孩子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要紧。可骤然看到长大了的那孩子,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还和小时候一样,清澈的目光通透得仿佛能看穿一切,甚至真的知晓一切。
那一刻,施戈皮慌了,有种想要转头避开的冲动。但是,那双眸子突然模糊了,呆呆地失了神,与小时候一样精致漂亮的面庞渐渐惨白。
他是不是想起了过去?是不是要对自己大声喊叫出来了?施戈皮瞬间紧张得呼吸都停滞了,没想到,那孩子居然战栗着吐血倒地了……
这是什么情况?施戈皮左思右想,能够确定的只有一点——他一定都记得,不仅记得,他还确切知道发生过什么,所以才会如此反应强烈。
吴娘子的毒镖怎么会没有毒死他呢?幸亏中毒后身体虚弱,否则刚才还不知道他会说出什么。
这个猜测让施戈皮十分不安,多年前离开无量山后惶惶然的感觉又回来了。
虽说就算知道真相,他也没有证据,现在再来指认自己,大家也未必信他。
但是,那时的场景,自己说过的话和那些细节,一旦再提起,再用心追查下去,曾经的事也会暴露的。
他清楚施千望的云罗天网,知道哪怕只是零星线索,施千望只要是想查,一定能掘地三尺。
这些年来施千望不是没有调查,只不过怀疑的方向偏了,针对的目标不是自己,才始终查不出个所以然。
很多破绽只要摆出来,即便是向来偏爱自己的母亲,如果起了疑心,以她的个性,也很快就会分析出个大概,她也必定不会姑息自己。
想到这些,施戈皮不由得汗毛倒竖,他不想与施浪诏为敌,也不能与施浪诏为敌,一旦被怀疑他与兄长施白千的死有关系,那自己就完了。
莫名的恼怒涌上来,那一晚为什么没有把那孩子杀了呢?
那场刺杀并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和周密的安排,事前匆忙计划了几种方案,为了万无一失,才决定先毒后杀,这本来是天衣无缝的,没想到还是出了纰漏。
原计划把大帐内外的人都毒翻,杀手到场再去检查补刀,制造出行刺的现场。
想不到蜈蚣陈失误了,不仅毒药配方有问题,还算错了包毒物那层蜡丸融尽的时间,毒烟彻底散开前,火盆就被搬出了营帐。
这一连串的失误,使得营地里的人只是有些眩晕无力,杀手去到后又经历一场恶斗,所以才十分仓促,来不及仔细搜出那个孩子。
不过幸好有了那场打斗,放毒的事情得以掩盖住,否则从这个线索查,也很可能追到自己这里。
那场刺杀就只是完成了刺杀,什么目的都没有达到,后继的麻烦隐患还层出不穷,就像被一根蚕丝绊住,怎么也摆脱不开,让施戈皮烦恼不已。
有时候他也觉得很委屈,如果也是迫不得已,如果不是兄长固执己见,如果不是被逼无奈,一步步回不了头,实在走投无路了,又怎么会对兄长动手啊。
真的是迫不得已,他能怎么办呢,他也很无奈,甚至很无辜啊。
想起施千琅直勾勾的眼神,施戈皮不由得打了个寒噤,突然意识到还有更可怕的一种可能……
他掀起马车帘子的一角,坐在前面的心腹赫桑立刻闪身进来。
“邓赕诏的人送来杨管事的尸身时,具体说了什么?”施戈皮压低声音问道。
赫桑见主人一脸凝重,不敢随便作答,想了想仔细答道:“说是杨管事在土匪牙姜的巢穴内被发现,同时发现的还有杨管事的两名随从和两名匪徒的尸体,其余匪徒全数被烧死了,不知道何人所为。”
“杨管事是怎么死的,他们讲了详细情形吗?”
“据说,仵作查验后判断是一种利刃,一种异常锋利尖细的东西,贯穿了喉咙和心脏,不知道什么武器,仵作一开始还以为的动物的利爪。”
施戈皮烦躁地挥手让赫桑退出去。
让杨管事安排劫杀施千琅,他怎么自己却死在了土匪的巢穴里?他去那里做什么?幸好那帮匪徒全都死了,死无对证,也幸好邓赕诏并没有追究缘由。
但是,此刻施戈皮隐约怀疑,杨管事的死会不会与施千琅有关,脑海中浮现那个苍白清瘦的面容,他能办到吗?
四岁时候没有被毒烟熏死,中了吴娘子的毒镖居然也没有死,买通最凶悍的匪徒,最终死的却是杨管事……这个孩子身上发生什么都不足为奇了。
施戈皮感觉陷入一个死局,恨不能立刻有个了结。
同一时间在浪穹城的王宫内,浪穹诏主丰时疲惫地斜靠在榻上,两名侍女在一旁为他捶背、捏腿,时铎跪坐在近前,正低声禀报着早上发生在石和诏驿馆的事情。
赵固去向施戈皮的女儿要求履行婚约的事,丰时一大早就听说了,他其实并不关心,甚至不介意。
施戈皮早就谋划着与浪穹诏联姻,为此各种示好,还托不少人来说合,看在他诚意满满,也念在当年无量山的旧债,丰时考虑再三,这才答应。
这桩婚事成与不成,其实他是不太当回事的。
不过,听说当时施千琅也在,并且莫名其妙昏厥过去,丰时却很是上心了。
他打断时铎对赵固的抱怨,问道:“你去看望过施二郎吗?”
时铎猝不及防被问懵了,呆愣片刻才道:“我与觉凤郎他们一同送他回去歇息的,医官说他并无大碍,只是旧伤未愈……”
“后来你就没有再去看望他?”
“没有……他可能更需要静养……”
时铎迟疑着回答,明显感觉到父亲拧起了眉,语带不快。
一阵怨愤涌上心头,时铎垂下头去。
他很清楚父亲对这桩婚事的态度,知道父亲看不上施戈皮,如果不是自己中意荞伊公主,一再恳求,父亲很可能不愿意结下这门亲。
现在,双方已经开始筹备订婚了,父亲的态度仍旧如此冷淡,甚至对外人的事更上心。
时铎也发现了,父亲超乎寻常的关心施千琅,亲自向前去诊治的医官询问病情,还派人到施浪诏的驿馆问候,宴会上向施千望和白瑛夫人详细了解一番,此刻居然又问起自己。
如果不是碍于诏王的身份,他恐怕自己会亲自去探望。
浪穹诏与施浪诏何时如此关系密切了?在时铎的印象里,父亲对施浪诏的事向来是避开的,对一个晚辈王子更没有如此在意过,那就是说,这位施千琅,有什么非比寻常之处?
父子二人沉默半晌,丰时再次开口:“有机会你要多跟施千琅亲近,你们的年纪没差几岁,可以有很多可聊的……”
“那时候在无量山,到底是怎么回事?”时铎突然打断丰时问道。
丰时迟疑片刻,挥手示意侍女和内侍都退了下去,才缓缓道:“你想知道什么?还是你听说了什么?”
时铎立刻后悔了,自知失言,连忙解释:“自从千琅郎回来后,最近时不时会听到有人谈论起过去,当时阿爹也在无量山,所以才唐突问了,我也有点好奇,不知道为什么几位诏王会去那里狩猎?”
丰时点点头,语气平淡:“关于那场狩猎,之所以再也不愿提起,是因为后悔啊,每次想起来,都觉得懊恼,一时的贪念,带来长久不能心安。”
这是这些年来丰时第一次以这样的语气,这样的言语,谈论到那件事情,时铎惊讶得瞪大了双眼。
丰时勉强地笑了笑,“行了,都过去了,逝者不能生还,过去的事情能忘记就忘记吧,只是,那个孩子施千琅,有机会多与他亲近吧。”
“阿爹到底为什么不愿意说?真的不肯告诉我吗?”时铎鼓足勇气又试探着问。
“等着吧,如果有一天,我确定要传位与你,到那时肯定会将一切对你交代清楚的,待到那时候吧。”
话已经说到了这个地步,时铎只得强忍住好奇心,不敢再继续追问。
丰时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声,浑浊的双目望向屋外黑暗的苍穹,低低道:“可惜我浪穹没有合适的公主,否则应该与施浪诏联姻!”
就在同一时间,石桥诏的驿馆里,诏主矣川识焦虑地走来走去,赵固大气都不敢出,静静垂手立在一旁。
啪!一声脆响,案几上的茶盏被矣川识扫落在地。
内侍和侍女早被赶到室外,此刻远远避开,不敢进去收拾。
“你怎么这点事情也做不好?荞伊那样的小丫头你也搞不到手,你的好皮囊有什么用?居然争不过时铎那个蠢笨的小子,你还有什么用?”
这样的质问已经反复几遍了,赵固告罪的话也不敢再说,只能更低地躬下身,强忍住就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尽力做出恭顺的样子。
他满腹委屈,同时也有一丝庆幸,幸好养父并不知道他在大厘城去了迎春宴,还被诚禹逮住把柄,否则只怕更要暴怒了。
不过,他也生出强烈的怨气,没有被荞伊选中,难道真的只怪自己吗?
他相信荞伊当初的中意自己的。
向她索要荷包的时候,尽管她看上去极不情愿,但是并没有强硬地夺回,自己将玉佩给她的时候,她虽然慌张地推开不要,但塞进她手里了,她也没有扔掉,甚至还随身带着。
她肯定心仪自己,只是她父亲瞧不上石桥诏,想攀附更强的浪穹诏,她一个羞怯的弱女子又能如何呢,一定是这样的。
可是,养父为什么非要与石和诏结亲?石和诏也只是一个城邦小诏国而已,与他们联姻并不能扩大势力,有什么必要呢?
心里想着,赵固不知不觉问了出来:“父亲为什么一定要与石和诏联姻?”
矣川识闻言气恼不已,上前踢了赵固一脚,将他推搡着跪倒在地,又劈头盖脸打了几下,这才气愤道:“短视的东西!你知道什么?!”
犹豫了片刻,矣川识弯下腰,几乎凑到赵固的耳边,压低声音道:“当年那伙望苴野蛮人藏在无量山,而且还带着那柄神剑和大批财宝,他们与施浪诏的那位王妃苏瑾夫人联络,请求她去接应,施戈皮那厮得知了,央求我帮他抢,我帮了他,他欠我的!”
赵固惊讶得张大了嘴巴,矣川识瞪了他一眼,缓缓直起身。
“是我去联络了丰时王,又去到蒙巂诏,无量山在蒙巂诏境内,必须去联合照原王,我们几诏商定好,以狩猎的名义,围住了无量山……那时候施戈皮算什么东西,他还只是在他兄长身后垂涎王座的一条狗!”
矣川识轻哼一声:“本来一切都在控制中,就算施白千和苏瑾夫人与那帮望苴人联络上了,也逃脱不掉,只要慢慢困守住,慢慢谈判,还怕他们不让步吗?”
矣川识满眼怒火,接着道:“那个愚蠢的施戈皮,这种事居然去找罗刹大神官占卜,引得那位多管闲事的大神官赶到无量山,劝阻丰时王和照原王,施戈皮眼看围堵的各方联盟要瓦解,急忙亲自去找他兄长摊牌,被拒绝后恼羞成怒杀了亲兄长……”
赵固完全无法掩饰眼中的惊恐,身体不由向后缩了缩。
“施戈皮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他居然敢拒绝与我们石桥诏联姻,居然敢忘记那时候我对他的帮助,他真的不怕我把这一切说出去吗?他真的能心安理得抛开我们,攀附浪穹诏吗?”
“可是,这样的人,我们何必……”赵固低声问道。
“我们不能被抛出来,这件事情无论谁都别想抛下我们!”矣川识狠狠道:“浪穹诏没有合适的公主,否则我也看不上石和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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