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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选择一种死法


拉货的平板马车缓慢而沉重地向前走。

        施千琅感觉自己是第一次走在这样的石板路上,第一次看到沿路高高低低的屋舍。

        房屋的青石基脚上满是青苔,木质墙壁和紧闭的门窗黯淡无光,房顶覆盖的茅草或者青瓦也泛着陈旧的黑色,唯有用大条青石铺就的街道平整宽敞。

        这座城或许曾经有过繁华喧嚣,此刻却全都关门闭户,偶尔才能看到个别行人,整座城沉睡了一般死寂。

        走了一阵,开始陆续遇到三五成群的军士,他们或聚在一起谈笑,或趾高气昂走过,瞥过来的目光里都充满警惕的敌意。

        又走了一刻,青灰色的高大宫墙映入眼帘。

        陈四目视前方,不动声色道:“等会儿在宫门查验腰牌的时候,你不要抬头,不要说话。旺堆先生给你的令符和那个‘允清’的腰牌一定收好,等出宫查验时再出示。”

        施千琅点头答应。

        陈四又道:“允清是好几年前死了的一个小内侍,不会有人记得。我也不管你们要做什么,旺堆先生应该不会胡来,你也小心行事,不要惹祸,万一被抓到,不要提我。”

        施千琅继续点头,陈四仍不放心,叮嘱道:“记住了,进宫的时候你是杨十三,出宫的时候你是允清,腰牌别搞错了。至于我是谁,你最好忘了,不要记着我!”

        他顿了顿又道:“你出宫后尽快远走高飞吧,你这个身形样貌,今天见过你的人,肯定牢牢记住了,再遇到就麻烦了。”

        施千琅再次答应,缩着脖子低下头,尽量靠近马车,让自己那身暗红色的衣袍与色彩杂乱的货物融为一体。

        其实并没有人留意这辆每日进出的马车,入宫时也没有对他们过多盘查。

        宫内也有来来往往的军士,零星可见的内侍和宫女深埋着头匆匆而过,即便看不到表情也能感觉到他们的仓惶。

        大厦将倾,没有人顾得上好奇周围的人和事,更不用说是一辆运货马车了。

        从后门入宫后,他们一路缓缓行进,走过两重宫门,跨过三个院子,转进一条甬道。

        陈四停住脚步,指着旁边一道侧门道:“你从这里进去,顺墙往前直走到头,会看到一道小门,进去就是花园,在花园里看到最高的房子,那就是原罗君的寝宫,那周围有护卫把守,你要找准机会再溜进去。”

        施千琅向他躬身行礼作别,陈四头也不回,拉了车自顾离开。

        下了一夜的雨,石板地面上一滩滩水迹未干,甬道两侧潮湿的石墙冷硬地矗立,铅灰色的天空上,厚厚的云层整片化不开,视线所到之处都是灰暗的色彩,凉飕飕的风吹来,施千琅不由打了个寒噤。

        他定了定神仔细感应了一下,确定没有人在附近,这才按照陈四指点的路线,进了甬道一侧的小门,又穿过萧索的花园,靠近了原罗的寝宫。

        他小心翼翼来到那座高大建筑的一侧,在回廊边的树丛后蹲下,仔细观察周围的情况,等待着机会。

        黑沉沉的大房子门窗紧闭,门外有两名军士,正靠在粗大的柱子边打盹。

        寝宫前面的院子很宽敞,无遮无挡,回廊连接着一道敞开的垂花门。

        午时将至,两名宫女和一名内侍端着食物,沿着回廊走过来。他们都紧蹙着眉头,满面愁容,视线只盯着路面,脚步沉重。那名小内侍头上缠了一圈布条,隐约还有血迹渗出。

        两名守门的军士仍旧低垂着头,施千琅急忙整理了衣冠,从树后走出来,趁内侍和宫女从面前经过,跟在他们身后。

        走在最后的小内侍看了看施千琅,施千琅满脸沉静,对他微笑点了点头,那小内侍木然转过头去,继续心不在焉地往前走。

        他们一行来到寝宫门外,将手中的托盘主动递给军士检查,两名军士只是伸头望了望就不再理会,继续换个姿势斜倚着柱子。

        几人在门口停住了,小内侍犹豫着,怯怯地对门内轻声禀告:“主君,用膳了。”

        屋内没有声响,小内侍又试探着道:“奴下们进来了,主君,该用膳了。”

        还是听不到回应,小内侍与宫女们惊恐地交换了眼神,却都踌躇不前。

        小内侍回身面对施千琅,将手里的托盘递给他,挺着胸对他低声吩咐:“看你的品阶,虽然不够近前服侍主君,不过今天给你机会,你先进去。”

        那两名宫女在一旁点头,顺势缩到施千琅身后。

        施千琅端着托盘,看着纠结不安的几个人,预感到小内侍所说的这个机会也可能是个麻烦。

        果然,沉重的大门吱吱呀呀推开半扇,施千琅刚抬脚跨进去,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就带着风声砸过来,他迅速侧身避过,喀嚓一声,一方石砚摔碎在身旁。

        还没等施千琅看清楚屋内的情况,又有一个物件飞过来,他再次闪开,一个茶盏打在身后宫女端着的托盘上,稀里哗啦将托盘里的碗碟打翻,汤水溅起,那宫女惊呼一声,手里的托盘差点掉落。

        屋内窗幔紧闭,没有生火,也没有点灯,阴冷昏暗中,东西飞过来的角落站着一个男子,一张惨白的脸,在黑暗中显得尤其阴郁。他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却没有再暴怒扔东西。

        那两名宫女急忙走到正堂的案几前,把托盘放下,将食物悉数摆放好,又将案上的其他碗碟收进托盘,急急行礼后忙不迭退了出去。

        小内侍对那男子施礼,颤巍巍道:“主君息怒……主君多少还是吃点……陛下那边一切都好,只是李总管被关起来了……奴下看到又有大批军士入宫……主君你可要保重自己才行……”

        那男子长叹一声,挥了挥手道:“下去吧,你们……快逃命去吧……逃吧……”

        小内侍呜呜咽咽哭起来,又不知道应该说点什么,匍匐在地重重行礼后,向外退去。

        他走到门边,对施千琅使眼色,让他放下东西走人,见施千琅会意地点点头,就不再管他,转身出去了。

        施千琅走到案几前放下托盘,起身走近那男子,郑重行礼,轻声道:“我是来给原罗君送药的。”

        原罗面无表情,眼神却微微一动,少顷,他沙哑的声音低低响起:“怎么,你们还不死心吗?我诏已死,我心已死,救我何用?”

        施千琅看着原罗,这个男子应该只是二十出头,年轻的脸上还有些稚气,消瘦的肩膀虚弱无力,他无助地躲在黑暗中,说着不惧生死,应该只是没有了勇气去尝试,害怕满怀希望后的打击,害怕生的欲望让自己更加怯懦和痛苦。

        “那么,你打算如何死?”施千琅低声问。

        原罗眼中闪过疑惑,施千琅接着道:“会怎样死呢?服毒、上吊,还是被砍头、被活埋,还是其他?”

        原罗挪步到案几前坐下,双手无力地撑住更无力的脑袋,喃喃道:“怎么个死法……死而已,会有什么不同吗?”

        施千琅感觉他的心思开始松动,继续道:“自己结束还是被人宰割,你选择一下吧。”

        这些话,施千琅一路上反反复复盘算过,在心里演练过很多遍,此刻尽管压低着声音,也尽量让每个字都清晰进入原罗的耳中。

        原罗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涌起一阵潮红,布满血丝的眼睛睁大,愤怒与绝望混杂在一起,整张脸痛苦地扭曲了,嘴里发出一声哀鸣,他低声吼道:“选择死法有什么用吗?”

        施千琅尽量温和地看着他,道:“不同的死法区别很大。”

        原罗再一次露出疑惑的表情,问:“你真的是打算来救我的吗?”

        “是的,我本来是打算来救你的,不过,若你执意赴死,我带来的毒药,不会造成脏器出血爆裂,不会吐血,身体将保持完好,只要没有及时服下解药,你会安静离世,没有痛苦。”

        施千琅的表达还不能很自如,吃力地说完这番话后,微微有些气喘。

        原罗垂下头去,双手握拳重重击打桌面。

        施千琅再次缓缓问道:“只是,这样死了,你甘心吗?这样死了,你的怨气能平息吗?”

        “不甘心又能如何?这口怨气还能怎样?”原罗低吼,每个字都仿佛是从胸腔挤压出来的。

        “究竟能怎样,只有活着才知道。那么多人希望你活,为了让你活着而冒险,为什么你反倒是不敢呢?”

        原罗轻轻摇了摇头,施千琅正要再说什么,忽然感觉到不远处有一群人朝这个方向走来,人数不多,但气势很足。

        施千琅站起身,心里闪过无数个念头。此刻如果出去,很可能会跟那群人迎面碰上,即便没有让他们留意,自己躲避起来或者干脆离开,但也就再难有机会靠近原罗了。

        施千琅看了看低头不语的原罗,叹了口气,回身去拾起地上的砚台碎块,然后整理了衣冠,走到原罗的身后,恭顺地站定。

        原罗疑惑地回头看他,正要发问,门外传来一个粗暴的声音:“原罗君,出来迎接使臣吧。”

        大门被推开,寒风裹着五六个人涌了进来,为首一人正是吴主簿,在他身后的是王子诚禹。

        吴主簿眯着眼睛适应了一下屋内黑暗的环境,示意随从把一卷文书、一个雪白的小瓷瓶放置在原罗面前。

        然后清了清嗓子道:“原罗,令你部即日起交出信令兵符等物,不要再推诿拖延了。另外,为了你的族人不再心存妄念,也为了给你一个体面的终结,这个药……”

        原罗抬手打断了他,平静地拨弄了那卷文书,又拿起那个瓷瓶看了看,然后随手扔在一边,一言不发站起身来,自顾自走向厅堂旁边的房间,躺倒在卧榻上,完全不理会屋子里的一众人等。

        “这样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你也得考虑一下你的父亲,考虑一下族人吧!你以为这样子我们就没有办法了吗?”吴主簿恶狠狠吼道。

        原罗翻了个身,吴主簿气得恨不能亲自冲进去,被身后的诚禹拉住。

        吴主簿气急败坏道:“我同意了诚禹王子你的意见,反正今日一定要了结这些事情,我可是一让再让了。”

        诚禹微微笑着,向吴主簿拱手道:“多谢吴主簿给我薄面,一切都会妥善处理好的,也不必操之过急。既然已成定局了,咱们就先让原罗君自己考虑一下吧。”

        吴主簿看了看纱幔后的原罗,狠狠地哼了一个鼻音,率众出去了。

        诚禹也转身准备离开,刚走到门口,他又转回头,打量了施千琅几眼,吩咐道:“你也退下吧。”

        嘴上命令着让施千琅退下,诚禹的眼睛仍紧盯了他。

        从一进门起,诚禹就注意到了这名内侍,他身上的衣袍似乎有点狭小,把高挑消瘦的身形勾勒得尤其挺拔,尽管垂着头站立在屏风的阴影中,却显出一种说不出的气度,与周围格格不入。

        同时,诚禹还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总觉得有股力量从那内侍身上散发出来,令人无法视而不见。

        听到诚禹的吩咐,施千琅愣了愣,抬起微垂的眼帘,视线正与诚禹撞上,少年负手站立在门边,嘴角微微上翘,带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审视着自己,又似乎看穿了自己。

        施千琅的内心闪过无数个念头,脸上依旧是淡淡的,他平静地收回目光,转身向原罗,见卧榻上的背影一动不动,他躬身施礼后,从容向外走去。

        经过诚禹身旁的时候,听到他问自己:“你,叫什么名字?”

        施千琅站定,迟疑了一瞬,答道:“允清。”

        “哦,允清……”诚禹重复了这个名字,看着施千琅走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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