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看透一切
船行整夜无事,天色未明时,在洱海最南端靠了岸。
一行人下船后来不及歇息,立刻就上了马,一路疾驰,在正午前翻越一道山岭,进入了蒙巂(xi)诏的地界。
驰入丛林掩映的山道,又行进了一个多时辰,远远看到了样备城。
阳光照耀着山峦间的平坝,和缓的阳瓜江蜿蜒而过,江边是延绵不绝的大片农田,样备城正在坝子的正中间。
正值万物复苏的时节,田地间却看不到农人,通往样备城的宽阔大路上也没有车架行人,整个坝子呈现出不同寻常的肃杀与萧条。
喀多和陆仙翁勒住缰绳,在高岗上矗立良久,几声叹息之后示意众人继续前行。
他们并未进城,而是在喀多的带领下,来到城外一处荒僻的庄园。
早有仆役们等候在此,连忙安排大家休息。
沐浴更衣后吃了点东西,于赠跟积善嘀咕了几句,去了前院。
施千琅独自在房里盘腿坐下,按照前一晚喀多提示的要点,渐渐释放开自己的感官,然后,他就看到喀多输送的真气,那团白色的气团居然并未消散,仍旧在自己体内缓缓流动。
施千琅调整呼吸,有意识放松自己,不去限制声音或者气味,试着向繁乱的外界一层一层释放开,让自己与周围融合。
起初,乱糟糟的声浪疾冲入耳,但很快,这些杂音有了自己的位置一般,逐渐能够收放选择,再然后,在混乱的人声中,有两个人的对话清晰起来,那是陆仙翁和喀多的声音。
喀多抱怨:“……想着简单,实际操作怎么那么复杂呢。”
陆仙翁道:“是啊,他必须服下你调配的毒药,之后立即服下解药,才能进入假死状态。而且,为了避免被追查下毒者,避免节外生枝,还必须让他自己服毒,再给他灌下解药……”
“……这样很合理,服毒前,他如果亲笔写下遗书……药效发作后,尸体运往焚化台,这个过程中我们就可以下手救下他了。”
“所以的确得对他说清楚,需要他配合……”
“哎呀,救人不易,下毒也很难啊,这可怎么办?要派合适的人给他传话,还要派人协助完成。”
……
施千琅听了一阵,尝试着再放开一些,再更进一步感应,一瞬间,那白气喷薄而出,不受控地全部冲出了他的身体,那股巨大的不知名力量也又一次汹涌扑来,尽管有思想准备,他还是再一次感到自己被震碎了。
在还未彻底失控前,施千琅连忙收回意识,按照陆仙翁传授的吐纳办法调整气息,平复怦怦乱跳的心脏。
喀多所说的融入天地间的境界,他还无法做到,也不敢急于求成了。
直到晚上用餐之后,都没有见到于赠,难道他去完成某项任务了,施千琅不由得担心起来。
他来到陆仙翁和喀多所在房间,见两位长者脸上没有异色,才稍微放了心。
“于赠郎呢?”施千琅问。
陆仙翁略显惊讶,反问道:“没有和你在一起吗?”
施千琅摇摇头,又望向喀多。
喀多招呼施千琅坐到火塘边,略有些心不在焉道:“那孩子好奇心强,一定是四处闲逛去了,不用担心,护卫会随身保护的。”
看来于赠并没有参与两位长者的营救计划,施千琅放松下来,不由暗笑自己,怎么会这样无端瞎猜呢,如此地位尊贵的王子,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他涉险啊。
尽管施千琅并不清楚营救计划的详情,但是,从断断续续听到的只言片语,他知道这件事涉及几个诏国的纷争,还有大唐的介入,不仅重要,而且危险。
喀多和陆仙翁没料到施千琅知道了他们谋划的事,强忍着按下心中的烦躁,转移了话题。
喀多对陆仙翁道:“这孩子已经得到了最纯净的真气,不使用岂不是可惜了,老神仙别再拦我,让我教教他怎么用,我保证只教他控制真气,不教其他,行不行啊倔老头?”
“居然说我倔,你才是头犟牛!想做什么事情,真是挖空心思,花样百出也要达成,你这秉性也是几十年不改。”
“坚持天地真理,这是做法师分内的事,你是在夸我吗老神仙?”
“你还真能自夸!当然,这些年越析诏的平稳发展,你是功不可没的,不过,这一次的事情,你到底看准了没有?占卜是凶是吉?会不会真的给越析诏惹了祸端?”
陆仙翁的问话,带来一阵沉默,喀多敛了笑容,沉吟良久才道:“当然有凶,而且,不止越析诏,几年后这片土地都要经历不可想象的大凶,这个凶兆看来躲不过去,怎么都避不开,什么都不做也避免不了,那么,多做这件事,又能如何?”
喀多的声音暗哑,少了惯有的戏虐调笑,让人心里不由一沉。
他接着又缓缓道:“凶相已备,只等揭开,这种时候,还不如豁出去,做一些想做的,也应该做的事情,让日后不留遗憾吧。”
喀多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负手站在窗前,目光越过树影落到天际,天边正有一团乌云翻滚。
喀多拧着眉头,仿佛是自言自语道:“做法师最大的痛苦在于,看到了凶兆,知道有个大劫难在前面等着,甚至知道大概的时间,却看不出来会以什么状况发生,如何才能阻挡……唉……”
他长叹一声,少顷,忽然对屋外唤道:“差人去寻一下于赠王子,要下雨了。”
外面有仆役应声后跑出院子。
过了好久,屋外才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于赠带着寒气推门而入。
他脱了披风,搓着发红的双手凑到火塘边,抱怨道:“这个倒春寒的天气,比冬天都冷了。”
陆仙翁用火钳把火拨旺起来,施千琅递了一盏热茶过去,于赠笑着接过去,喝了一大口,烫得连连吐舌头。
施千琅无奈地摇头,递了帕子给他,笑着问:“你是跑去了哪里?”
于赠随便地抹了嘴,面带得意之色道:“你们根本想不到,我跟积善进城了,他去了城里的医馆,我就去了王宫,两个地方距离不远,我把马拴在医馆门口,走路过去的。蒙巂诏的王宫虽然老旧,但是很大啊,宫墙很坚固,不愧曾经是第一大诏国,当年一定非常气派……”
喀多抚着额头,实在忍不住了,打断道:“你怎么能跟积善进城呢?一声不吭就乱跑?李大彪和曾三在哪里?他们怎么护卫的?也不禀告一声就由着你乱跑!”
于赠陪着笑解释:“他们一直跟着我呀,放心吧师父,这能有什么事呢。我虽然不知道你们要做什么,但是也想帮忙了解情况啊,而且,我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我很小心的,进城后都没有开口说过话,我只是到处看了看……”
“所以你看到什么了?”喀多揉着太阳穴,再次打断他。
“哦,对了,我看到宫门处,还有宫外的大道上,到处都是唐兵,看衣着好像是姚州都督府的军士,真的好多啊,他们讲的都是中原的官话,讲得太快了,听不懂在说什么。王宫周围没什么行人,城里到处关门闭户,街上满是军士。我都想好了,如果遇到盘问,我就说是找医馆……”
陆仙翁和喀多闻言交换了一个眼色,都露出担忧的神情。
于赠接着道:“那间医馆真不小呢,就是冷清……还有啊,回来的时候,刚出城,我就看到了蒙舍诏的人马了,可能是什么要员,虎旗仪仗很威风的。”
“虎旗?”陆仙翁惊讶地问。
“对,黑旗白虎,好大的一面旗帜。”
“那是来了一位王子了。”喀多道。
“蒙舍诏这伙人速度很快,一晃眼就奔进城了,人不算多,有三十几人吧,甲胄鲜明,马匹也很健硕。”
“积善呢?他怎么还没有回来?”陆仙翁问道。
“不知道。他好像在医馆里等什么消息,又好像在配什么药。他们什么也不告诉我,你们也不跟我说,我就听了个稀里糊涂,就知道是要去救人什么的,怎么救?救谁?我是什么也不清楚。”
喀多果断道:“不清楚就对了,你不用知道!这几天你都必须好好待着,不准再出去了。不仅是你,还有我和老神仙,我们都不能露面,以免将来牵连太多。事关重要,你得听话!”
他说完,不再理会于赠,转而坐到施千琅旁边,抓起他的手腕,道:“不说这些烦心事了,让我教你怎么运转真气。”
陆仙翁在一边嘟囔:“你也适可而止啊,将来收不了这个徒弟,你传授他的可都要不回来!”
于赠嘻嘻笑了:“师父你多教他一些,教了不会亏的。”
施千琅也笑了,见喀多默不作声闭目凝神,他也赶紧闭上眼睛,专注感受。
不多时,源源不断的白色真气再次渗入施千琅的身体,在他的胸腔和腹部越积越多,像棉花,又像云朵,感受得到形状,却没有质感。它们顺着经脉缓缓流动,带动得他浑身血脉喷张。
施千琅只能任由真气流淌,触摸不到,也控制不了它们。
喀多语气和缓地说:“不要克制,不要想控制它们,放弃你的所有感知,越放松越好。”
施千琅照做了,这一次,体内的真气大雾弥漫一般,透过四肢百骸,瞬间将他淹没。而那股强大的力量也同时如约而至,更迅猛地冲击过来。
正当施千琅将要被两股力量绞杀时,喀多道:“不要躲闪,不要防备,让它们交汇,将自己融入它们,让它们带着你与周围的世界融合。”
施千琅稳住心神,只觉得自己身处漩涡的中心,两股巨大的气浪纠缠在一起,不断盘旋上升,在冲突对抗中渐渐融合,自己在巨大的气流中仿佛无限延展扩大,几乎消失了,成为了气浪的一部分,而周围的一切,似乎释放出某种信息,让他感应到。
一棵花,他感应到了从种子发芽到鲜花盛放;一只鸟,他感应到从一枚鸟蛋开始的历程;有生命的一切,从生以来的过程,一个个画面出现在眼前。
施千琅想看一下自己,他还想看看于赠,刚睁开眼就天旋地转,坐立不稳。
喀多松了手,欣慰地笑着说:“很好,很好,你果然是天生做法师的材料,假以时日,你的能力一定在我之上!”
施千琅手捂着胸口,额头上渗出密密一层汗珠,他问:“上师,如何才能收放自如?”
“感受自然,把自己放置到天地间,交出自己去体会,不掺杂贪欲和杂念,越是平和,就越是安全,你试着揣摩多了,就能收放自如了。”
施千琅又问:“我看到花的一生,鸟的一生,人呢?人的经历,能看到吗?”
“看人也是一样,你只需要专注于那个人,去感应就行,以你现在的能力,看个大概是没问题的,只是,你的身体还未彻底恢复,而且对真气的控制还没有达到自如的地步,看人会很伤元气,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去看。”
“看自己呢?”
“呃……看自己?这个,我也没有尝试过,你还是先从看别人开始吧,等到控制稳定了,再试试。”
施千琅点点头,抬眼正看到于赠缩着身体,惊恐地避开自己向后退去。
“刚才想看你,你感觉到什么了吗?”施千琅问。
于赠更慌了,嚷道:“什么?看我?为什么看我?你看我干什么?你转过脸去,别看过来。”
施千琅笑了。喀多道:“放心吧,你小时候尿床那些事,他看不出来的。”
于赠把头埋进臂弯里,大叫道:“师父太偏心了,我从小跟着你学习,你就只逼我读书、骑马、射箭,亏我还那么努力,这种厉害的技能你居然不传给我!”
喀多和陆仙翁都哈哈笑了。
喀多随即又正色道:“做法师,是要献祭自己的,其中的损伤岂能让王子去承受。”
于赠抬起头来,瞪圆了眼睛望了望施千琅,又盯住喀多道:“既然这样,也不能让他做法师,献祭?不行!这个法师他不准当!”
喀多撅起胡子道:“献祭是为了越析诏,是荣耀……”
于赠更加不满了,打断道:“越析诏的荣耀关他什么事,需要献祭也应该让我来呀,牺牲我才对呀,他不可以,不能!”
边说着,于赠边抓起施千琅往外走,把施千琅推搡到门外,又回头对陆仙翁说:“老神仙真是好心的真神仙,难怪一直反对我师父收他做徒弟,你真好!一定要坚决反对到底哦!”
施千琅被连拖带拽拉到后院,于赠一叠声道:“放心,有我呢,我会阻止的,绝对不让你损伤自己去做法师。再说了,我师父的身体好着呢,他再做个几十年不成问题,不需要你的,你什么也别跟他学了,你只需要好好的,知道吗。”
施千琅道:“如果,献祭可以保越析诏平安呢?苍生和百姓……”
“苍生和百姓也好着呢,也不需要你,知道吗,老天爷会照顾好他们的,还有天神呢,不关你的事。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冒险,绝对不行!”
于赠下定了这个决心,马上又开始新的纠结:“但是,我还想让你一起去越析诏呢,这可怎么办?我师父看准你了,那肯定会想尽办法,不达目的不罢休啊,你可不知道他这人,就算把你藏在宫里都不保险的,这可怎么办呀?”
于赠嘟着嘴,叉着腰,气呼呼地陷入了左右为难,施千琅哈哈笑了,那个将要有大凶的未来,暂时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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