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今夕何夕
给施千琅喂下那粒药丸后,陆仙翁观察了一阵,回身对阿依扎说:“看来药已经起作用了,两个时辰后才知道效果,但愿不至于起坏作用。”
“不会忽然死了吧。”阿依扎面有忧色。
“怎么可能,你也不看是谁出手配的药,会不会嘴歪眼斜不好说,彻底醒过来应该没问题。”
阿依扎听他这样有把握,站起身道:“这些天辛苦仙翁了,那我先告辞了。”
“这孩子就扔给我了吗?治好了是给你送去圣元寺吗?”
“不用,就让他随老神仙到大厘城的医馆。”
陆仙翁点头答应了,皱着眉问道:“你这是要回圣元寺吗?一个小娘子,隔三差五就到庙里住着,这样不行的,蒙舍诏垅玗(yu)图城的王宫才是你的家……”
话没说完,他又是一声长叹,摆了摆手道:“唉,算了,你在哪里都好,自在就好!”
阿依扎冲他笑了:“老神仙怎么又开始唠叨这个了,我每年也只是冬夏两季到圣元寺住几天,通觉大师年事已高,也是想多陪陪他。至于家,心之所在就是家。”
她顿了顿,郑重道:“有劳仙翁费心了,这个人醒来后,不要提我,更不要透露我的名字和身份。”
说完施了一礼,开门出去。
离开暖和的屋子,阿依扎打了个寒战,她披上斗篷,在护卫的簇拥下大步向外而去。
不知道又昏迷了多久,施千琅仿佛沉入了深不可测的潭底,他没有知觉,又分明能够感觉到被层层叠叠的寒意包裹,如同冻在坚冰中,无法挣脱。
在这寒凉的禁锢中,施千琅恍惚间觉得自己被倒扣在一个木桶里,紧贴着湿漉漉的厚重桶壁,有一些声响在小小的空间里回旋,有个女人的声音,她说:“悄悄藏好,不要出来!”
那个压低的声音颤抖着嘶吼出来,凄厉而绝望,是不由分说的命令,也是无可奈何的哀求,更掺杂了绝望和恐慌。
“悄悄藏好,不要出来!”
“悄悄藏好,不要出来!”
……
木桶里透不进光,黑暗无限延展,施千琅好像是置身于无边无际的深渊。
他战栗着俯下身,坚硬的砂石硌着他的腿和手,蹭着他的面颊,冰凉的痛感压制了恐惧,他尽力缩成一团,屏住呼吸,安静地等待着这难捱的时刻赶紧过去。
那个女人应该是阿娘,他脑海中出现一个模糊的身影,还有模糊的温暖和依恋。
阿娘,这个称谓从脑海中划过,他的心瞬间紧缩。
下一刻,木桶外面有人大声说话,有男人咆啸,有女人惨叫,有什么东西重重砸倒,他感觉到了地面的震动,然后是杂乱的脚步声、打斗声、惊呼声,兵器撞击的鸣响,还有乒乒乓乓翻东西的声音,再然后又恢复了安静。
在这寂静里,他听到似乎有流水潺潺而来,那流水温热,还带着咸腥的气息,热乎乎地渗入桶内,沾满了他的双手,他知道这是鲜血……
施千琅想换个姿势,但木桶实在太狭小,他小心挪动,好不容易才调整着抱腿坐好,静静靠着桶壁等待,然而,心里有一个声音反复在说,阿娘死了,阿爹也死了……
巨大的痛苦和恐惧让他不能呼吸,热乎乎的鲜血包围着他,热乎乎的眼泪滚落下来,这燥热蔓延过全身,几乎将他点燃,他只能呜呜咽咽哭泣,那哭声稚嫩幼弱,是一个孩童绝望的哀嚎。
施千琅在自己幼年的哭声里,被揉碎,被撕裂,他的身体粉尘般飘荡开,又聚拢来,在一道漩涡里飞速盘旋。
他无法控制自己,任凭强大的力量牵引,在黑暗的空间里飞旋撞击。
经过了漫长的,足以让他在绝望中逐渐麻木的时间,忽然,一道亮光笼罩下来,一个声音说:“阿琅原来你在这里,为兄来了,为兄找到你了……”
眼泪再次滚落,透过刺眼的光亮和模糊的水雾,一张洁净明亮的面孔出现在眼前,施千琅听到自己稚嫩的声音喃喃叫道:“阿兄……”
这声音叫出口,传入他的耳中,发音古怪,声音嘶哑,无比的陌生,于是他再次竭力大喊:“阿兄!”
什么都听不到,眼前的一切也凝固住了,施千琅被一股力量猛地拽着飞速远离,他拼命地挣扎,将双手伸向前方,想抓住什么,想被人抓住,突然间,他睁开了眼睛。
他醒了……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根根被烟尘熏得漆黑的圆木条,它们平行排列,中间有茅草交错覆盖。那是屋顶。
施千琅缓缓转动着头,尝试着侧过身体。
他发现自己被厚厚的绒毯紧裹住,躺在一个火塘旁边。
炭火正旺,烤得身上微微冒汗,他用力掀开毯子,挣扎着坐了起来。
一览无余的小屋里,除了他身处的一方矮榻,四周都是草药,干透了的分类码放在地板上,枝叶尚绿的一摞摞拴着吊在房梁上。
草药的气味,身下兽皮的气味,炭火灼烧的气味一起涌进施千琅的鼻腔,隐隐的,他还嗅到了一股饭菜特有的气味,肚子咕噜咕噜叫起来。
除了各种各样的气味,还有各种声响也冲入他的耳中,是风声,是虫鸣,是窸窸窣窣老鼠跑过,隐约还有两个人的对话:
“咱们差不多应该回大厘城了吧?”
“主人说十日后返回。”
“开春采药这种事,交代我们做就可以了,主人每年都要亲力亲为,山里不比城中,真担心他的身体。”
“主人是活了上百岁的老神仙,身体比你好,你还是担心自己吧!”
“也是,我还是操心一下那个昏迷的孩子吧,一动不动躺了五日了,不知道能不能活过来。”
“主人说他活着,那肯定就能活,该去看看他了,主人也快下山回来了。”
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传来,过了一阵,木屋的门才吱吱呀呀打开,伴随着一阵凉风,走进来一个年轻的仆役,他看到施千琅斜靠着坐在榻上,惊喜地冲身后大喊:“他醒了,那孩子醒过来了!”
闻声跑进来好几个仆役,都面露喜色。
他们七嘴八舌询问施千琅,感觉好些了吗?头疼吗?能听见吗?能看清楚吗?有那里不舒服吗?肚子饿了吗……
施千琅怔怔地望着他们,虚弱地点头又摇头。
并不是身体的不适让他反应迟缓,而是昏迷时似梦似醒看到的,以及此刻眼前的,这一切给他的冲击太过巨大了,一时陷入混乱和不安中。
眼前的人们挽着发髻,身着灰黑的袍服,面庞黝黑,尽管脸上都带着纯真的笑,却无法让施千琅放松,他本能地抓着毛毡缩了缩身体,脑海里飞速搜寻着记忆,自己似乎从来没有见过这些人。
仆役们热络地表达了关切后,陆陆续续出去了,屋外传来工具碾压和切割药物的声音,间或还有嘻嘻哈哈的谈笑。
远处又有脚步声传来,从浅浅的一点点声响,到渐渐清晰,脚步杂乱而众多,似乎还有马匹之类的掺杂其中。
施千琅静静听着,他还听到各种各样的鸟鸣,小动物的呢喃,野兽的低吼,甚至虫子啃食的沙沙声。
这些声响有层次地一浪一浪涌进耳朵里,嘈杂纷乱,震得他的脑袋里嗡嗡鸣响起来。
与声音冲击同步的,是气味的汹涌。
草药的气味,仆役们身上的汗味,冰雪下面草叶的气味、马匹的气味,老鼠的气味,甚至地板下潮湿腐败的气味,一缕缕不可阻挡地涌入他的鼻腔。
施千琅的心不受控地剧烈起伏,他感觉血往上涌,太阳穴突突跳动,无力地重新躺倒。
屋门再次被拉开,一名衣着整洁的青年走近前来,俯身跪坐在施千琅身侧,先查看了一下施千琅的脉搏和鼻息,然后取出一个木匣子打开,里面整齐摆放着很多长短大小不一的银针。
他将银针一根根放入火炭中略烤过,这才平缓从容地一一扎入施千琅的穴位。
随着银针进入身体,那些轰响,还有汹涌的气味渐渐弱了下来。
又有一阵脚步声越来越清晰地来到屋外,紧接着是人们热切的交谈声,他听到不止一个人提到自己,说那个孩子果然没有死,活过来了。
之后有一个苍老但有力的笑声,随着杂乱的脚步上了木质的楼梯,混乱的吱吱呀呀后,一位胖乎乎的白发长者,在人们的簇拥下,笑容满面地走进屋里,小屋里瞬间又挤满了人。
进来的正是陆仙翁。
陆仙翁走到榻边坐下,抓过施千琅的双手认真摸了脉,难掩兴奋道:“恢复得很好啊,无大碍了!”
棕色的绒毯包裹的施千琅,面色苍白,衬得乌黑的双目尤其明亮。
虽然刚刚醒来,还有些虚弱,那双眸子里的光芒却充满力量,像是被堵在洞穴里的小兽,惊恐又警觉。
陆仙翁心头一热,伸手扶在他的背上轻轻拍了拍,温和地说道:“别怕,不用担心,你会好起来的。”
施千琅欠了欠身,想爬起来,却被那只苍老遒劲的大手按住了,他望向这位慈祥的老人,很想说点什么,张了张嘴,只艰难地吐出几个字:“……谢……谢……救命……”
施千琅发现自己无法顺畅表达了,每说一个字都要费力思索一番。
陆仙翁见状有些意外,他沉吟片刻,查看了施千琅身上的几处穴道,又仔细检查了他的舌头和咽喉,叹了口气。
“你中的这个毒,会令人先丧失心智,然后丧命,所以救回你之前,毒性入侵已经伤及心神,只能慢慢来……”
话题一转,陆仙翁接着问道:“记起来发生了什么没有?你从哪里来?”
施千琅摇了摇头。
陆仙翁侧头想了想道:“给你服用的药丸,有几味是可以激发记忆的,应该会催动你回忆起过去的事情,你能一点点想起来的。”
说着话,陆仙翁拔除了施千琅身上的银针,把他扶着坐了起来。
施千琅再一次打量了一圈围着他的人,吃力地问:“……这……是哪里?”
有个学徒抢着答道:“你说这里啊,这是邓赕诏地界内的宏圭山,救了你的是我们的神医陆氏仙翁……”
陆仙翁抬了抬手打断学徒的解释,对施千琅说:“救人的可不是老夫,你是在大厘城受的伤,被人送至老夫处医治。”
施千琅回味着这些陌生的地名,邓赕诏?宏圭山?大厘城?所以,这里究竟是哪里?!
他又感到一阵眩晕,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们,甚至是陌生的自己,施千琅瞪大了眼睛,纷乱的念头在心里翻涌,脑子里仍旧是一片空白。
有人端来一碗粥,施千琅捧着陶钵,机械地用木勺一口口把粥喂进嘴里,努力平复自己内心。
无论如何先活下来,先让自己活下来吧。
陆仙翁对于少年的心思毫不知情,他接过一名学徒送上的汤药,取出一个小瓷瓶,抖了一点粉末进去,摇晃了一下递给施千琅。
看着施千琅慢慢喝完,他站起身道:“你身中剧毒,元气大伤,除了每日施针、服汤药外,安静休养也很重要。”
施千琅点头答应,目送着陆仙翁和一众人走出屋去。
小小的屋内只剩下施千琅一人,烦乱的问题犹如一层层纱网,密密缠绕着他,他又想起那些梦境,关于血腥的记忆,还有那位兄长……
他隐隐开始担忧了,自己是什么身份?危险会不会还将持续?他不敢想象,也不知道应该如何自保。
那个属于自己的地方在那里呢,能不能尽快找到办法回去,回到他熟悉的那个空间。
外面应该是天黑了,屋子里暗下来,似乎还起风了,巨大的声响震得施千琅耳膜发麻。
他听到雪片落下,听到树叶草丛唰唰震颤,听到各种大大小小的动物低吟躲藏,也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和沉重的喘息,所有声音都被无限放大,震得他脑袋要炸裂了。
火苗闪动,黑暗紧紧将他钳制在这微弱的火光里,他裹紧毛毡,静静感受自己的灵魂在陌生的一切中游荡。
一声响亮的鸣叫回荡在山间,雪夜里苍鹰振翅飞过,越飞越高,那个小小的院落,那间小小的茅屋里,那一丝微弱灯火,在暗夜里的山峦间逐渐隐匿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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