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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殿前拾得露华新1


翻到《湖心亭看雪》了,她又撑臂,有些困倦了。苍山负雪,明烛天南,蔚为大观。身孕足了五月,她愈发爱窝在阁里躲暖。才刚要睡着,襦裙的一角被攥着,“娘!”她顾首瞧去,是霄哥儿。她将孩子揽住,看着他蹒跚的步伐,“跟你说过啦,不可以这样称谓,要叫‘姐姐’。”他听不懂言辞中的苦涩,童稚能打破愁苦,“是爹爹告诉我的!”她侧开眼,深喟一声。

        这数日他待她亲厚,不消能来时必来栖梧,就算是常日里亦格外注重她的饮食起居。梁襄几乎日日赶来问她的膳食,总隔三差五送几道御膳,和她平日惯喜欢的果子蜜饯。这几月林林总总收了他十多柄纨扇,都是他亲绘制的丹青。孩子摸摸她的脸颊,“娘怎么啦?”她牵强的笑了笑,见齐嘉入内,鬘发上尚有雪珠,“娘子,今儿降了厚雪呢。”说罢就让乳母将长子带出歇觉去,见她有意起身,便去搀她,“您有着身子,早些歇下罢。”她垂眸,又落座下来,炭炉不时爆出声响,“今夜福宁殿可有召寝?”齐嘉觉得奇怪,将才刚煨的雪梨银耳羹端给她,“您怎么想的?但凡他来禁庭,除却栖梧还走过哪儿?今儿雪地未清,攒成了冰,不留神就要摔一跤,我方才没注意都是一个趔趄,还好阿良将我扶住了。您就体谅官家,今夜怕是等不到了。”

        她望着羹汤,忽没了兴趣,“精神了,没有睡意。你前几日说想投壶,恰逢司造署送了来。叫人拿了来,我们比赛?”齐嘉失笑,只觉得她哪是当娘亲的,怕真是哥儿们的姊妹了。“赌什么?”小姑娘的时候,总爱提个彩头才更有意思,她莞尔耸肩,换了姿势坐的自在,“一月的俸禄。”齐嘉觉得划算,就算输了也不亏,赢了就是笔巨款。避着内人,两人比的愈发起兴。“依耳”、“贯耳”、“倒耳”、“连中”都算上,竟也难分难解。

        齐嘉短她三四筹,最终冒险投了“连中贯耳”,没想却中了。欢天喜地的笑了半晌,但仍胜算不大。哪怕舒明霁投最容易的“有初”依然是胜出的。她已拿了银钱预备给了,却听门帘和跫音,会意一笑。他见灯火通亮着,尚没踏进来就笑着打趣,“这么晚了还不睡?当心明儿又要犯头疼,我再不能在邹圭面前替你遮掩了!”她的右臂一颤,投出的箭差了毫厘,与壶身擦肩而过。他忙着脱氅衣,内人在侧替他清雪,她却迟疑的坐着,仿佛不相信那最后一箭没有中。

        它本该是依杆,一锤定音,成就这胜局。齐嘉见她愣了神,便起了身去施礼解释,“奴前些日说想投壶,今儿就央求娘子一块。是拿月俸做赌注的,娘子大抵是输了钱,这时候要闹不高兴了呢。说起来奴还要谢官家,本是败局已定,还好您来的及时,这最后一箭可帮了奴大忙!”

        本以为,他再不能影响她的心神,不能左右她的情感。心却不受控制的偏向,微乎其微却又恰当的颤动着,使她的理智被撼动。他提步走过来,笑着打趣,“多大点事。堂堂贵妃,难道连一个月的俸秩都给不起?”她仍旧缄默,他无法,蹲下身来攥她的手,“好啦!礼因,拿一月俸禄给齐内人。”内人们嬉笑着退却,说他是真疼舒娘子,等房门阖上,他才在梼杌上坐,“怎么了?”她摇摇头,半晌才说:“我输了。”她向来慷慨,即使俭省,亦不会在对内人的赏赐上有缺,何况是素来和她情同姐妹的齐嘉。他虽疑惑,但却口气温和、笑容可掬,“是,改日我们赢回来就是了。你这样倒像是我克扣了你的俸秩。”他又想想,“是不是最近外命妇时常入宫拜谒,你要给的赏赐多了?今后若是囊空如洗、床头金尽,就来告诉我。明儿我让梁襄先封一万贯给你。”她望向他,眸中蕴泪,竟连自己也说不清楚,“这辈子我都输了。”

        零丁的话让他一愣,缓了两刻才将她揽住,“瞧瞧你,有话直说就是了,害我白白担忧一场。”是啊,情分是最依靠不住的,更是最不可控的。先是他消磨殆尽,如今又柔情似水的感动她。他手触在盏上,“这羹有些凉了,还想喝么?”她擦去眼泪,他就拿了袖里的绢子给她,嗅得茉莉的馨香。原是她给的,不知什么时候他藏在袖里的。“多大的人,现下要当第三个孩子的阿娘了,却动辄就掉眼泪、哭鼻子。”她鼻头通红,却还是侧开眼去,耐不住的酸涩让她难以维持镇定,“您和霄儿说…这不合礼制。”他知道是何事,取了建盏换了热水给她,“不要紧。要论嫡庶,我亦是庶出。后来过继给孃孃,名义上是嫡子。你本就是他的母亲,这礼制不要也罢。”

        这位素来克己复礼、规行矩步的帝王,心底恐怕是截然相反。他曾经维护钟豫,只怕是亦想离经叛道、随性而为的。只是数年,他十分明白不能那么做,和做下错事后要付诸的巨大代价。如此,她就成人之美,让他合心合意。碎琼乱玉,漫天飞絮,外头透顶的寒,她却被他拥在怀里,温热不断。这栖梧跟春日一样暖和,他还着意要添炭炉,“听说前日薛氏夫人要送你茜纱,你没收下。”她原要睡了,意识模糊,这句话却叫醒了她,“官家说过,禁庭用物不可过于奢靡,禁外臣与娘子私相授受。那茜纱据说是十几个绣娘才能赶制出来,十分难得,在外价值万金。妾跟薛夫人萍水相逢,不知她怎么送这样贵重的礼品,确让人多想。以防日后麻烦,妾还是请她拿回去了。”

        这栖梧最名贵的怕就是阁名,他揽着她的肩头,不施力的拍拍她,“收也不妨事。这的确太素淡了,前日里有命妇提起,说你这里还比不得女官的居所。”她困的眼皮都睁不开,模糊听着,迷糊应道:“都…都听官家的。”他笑一声,见她睡着了,便不再絮絮叨叨,只将她拥紧了,见着四处都不透风才放心歇息。

        又过了几日,齐嘉说难得暖和些,请她披了氅赏梅去,顾棂也跟随着。都说岸芷汀兰的白梅特别,索性出来一趟,她亦凑趣前去了。到时见着两个面熟的内侍,猜测大抵是他,又往前几步,却见着有姑娘正跟他笑着打趣。看着跟着她的内人,她认出来了,是许裕。她猛然转身,氅衣荡开,梁襄察觉有人来了,才要拱手提醒,却见她怒意分明的离开。于是他侧开两步,躬身道:“官家。”

        他轻推开许裕,疾步追赶上,她走的亦急迫,到道口时没能分清哪里是冰,哪是踏实的雪地,一脚踩在冰上险些就要滑倒。今上将她稳稳的揽住了,“天寒地冻的,怎么走动到这儿了?”她眼圈明显红晕,辞令却不让分毫,颇有些‘外强中干’,“官家说得是。妾尚在妊娠,本该日日歇在阁里,谨守本分,为您再添儿女。今儿断然是来错了!既扰了您和许娘子叙话,又扫了您的好兴致,如今更是言语没个忌讳,官家责罚就是!”这里外内人虽离的远,却显然能听清楚一些。她这嫉妒的意思已不遮不掩了,若今上宽纵她,难免今后贤淑温良四字就束缚不了女子。她垂着眼,几滴泪很快就滑落下来,弄得他觉得心疼又好笑。“走罢,随朕去福宁殿领罚。”她抬眸,他替她擦干净泪痕,就攥她的手,小心翼翼的扶上她。内人们一头雾水,要处罚就是一句话的事,什么惩戒要在福宁殿领?

        到了殿里,他先吩咐梁襄,“再添几个火盆。”内侍们迅捷办了,这里比她的栖梧宽敞得多,自然没那么暖漾漾的。直等到内人忙碌完了,她仍然垂首坐着,不知在想什么。方才是怎地了,他那样没有错,甭说本就是他的娘子,就算不是,她亦没有动怒的道理。若还要这样患得患失,接下来的事可就难办了。妊娠期内,很多事都超乎了她的估测。就像是情绪无法逃避一样,她难以将心浮气躁压下去,有时提起件小事都觉得委屈极了。这跟以前比,可当真是活回去了。

        今上和梁襄‘嘀咕’了半晌,才过来瞧她。见她依旧是笑,没有生气的意思,“罚你吃个橘子。”她将信将疑的接过来,连皮也剥好了,他从前哪会做这样的事。才哭过,口中也苦涩,食下却狠狠蹙了眉头,好酸,太酸了!他有意笑她,竟是哧的一声,有失他帝王的肃穆,“下次再这样,就罚你饮醋。”说罢拿手来接,“酸就不吃了。”他金尊玉贵,这样亲密的事即使是对钟豫,尚且都没有做到过。最终她还是吞下去了,笑意也显得牵强难看,“下不为例。”他朝外望望,又起身搀她到罗汉榻去坐,“下晌再陪你去瞧白梅可好?”她低眉顺眼,半晌才说:“妾不该那样。”

        他从白瓷壶中倒了清水给她,温度正好,“不妨事。若旁人嫉妒,或许朕当真会惩治。可若是你,我却只觉得可爱。”好的时候,是千恩百爱。不好的时候,就能随时要她的性命,夷平她的三族。她与常人一样畏惧他的帝王之尊,而她最截然不同之处,亦是将他当成常人看待。富贵险中求,这是搏命的棋路。胜则一人之下,输则万劫不复。她尤是欢喜的开颜,却听他继续解释,“她戴的璎珞是孃孃赏的,算得上精致。民间会在小孩子满月的时候打一把长命锁,我已吩咐了司造署,要将霄儿和雩儿的补上,再给你腹里的孩儿制一个。前日我见了建平侯家的女娃娃,真是玉雪可爱,娇俏玲珑。若是弄瓦之喜,那私库里的珍宝就概是她的了。”

        果然,他是想起了钟豫与他的女儿了罢。他却意兴斐然,“女儿定更像你,今后你便教她音律诗书,做茶插花。让她及笄就离开这座宫城,真正顺心遂意的活着。我连女儿的闺字都想好了。”她抬眸,万分惧怕又是带个“寿”字。他却疏朗笑道:“茉莉,可好?”

        她阖眸,彻底松了口气。内侍禀说有中书省的官署来了。他就势起了身,仍旧摩挲着她的肩头,“有事就遣人告知我,有碍就及时传太医。若闷了就找齐嘉和方衍陪你说话。”她正和齐嘉有意无意的搭话,“我也想她回来,可若是她本就是御前的人呢?”舒明霁骤然抬眼,示意她噤声,朝外探看,见并没人离的近,才凑近了问:“什么意思?”齐嘉编着五线绳,用她的腕子比照了大小,“三次入侍御前,皆因处事得力,到禁中亦是升迁。这些日我替了她掌事,忽有了这念头。一旦是这样,明霁,你要想好。”

        若真是监视,那他也忒会演戏了。可这样没有意义,权衡利弊,若真怀疑她,大可直接寻衅赐死她,何必枉费心力。若是为着皇嗣,那他更该广纳嫔御,何必只守着栖梧。或许真是齐嘉多想了,可有了疑窦,就要警惕起来了。他迟迟不放,或许有他的考虑,方衍,不能急着要回来了。就这么想着,竟就睡去了,午膳没人叫醒她,她就一直躺到了高舂时分。见他在旁读书,颇为清闲的模样,“这时候醒可没白梅赏了,要用晚膳了。”她眨眨眼,像还在寐里,他失笑,左臂撑她起身,“前两回不像这次,格外嗜睡。”

        她仍拥着衾,念起方衍的事,忽打了个寒战。他注意到了这细微的举动,问她:“冷了?”她摇摇头,倚在他挪起的软枕上,“或许是您心诚则灵,妾腹中约是个玉雪玲珑的公主。”他莞尔仍是笑,却滴水不漏的抚慰着,免于她多思多想,“都好。只要是你诞育的孩子,我都会真心疼爱。”她抬眸凝着他,莞尔打趣道:“您这话让旁人听去了,会不高兴的。”他立刻会意,不假思索,“如不出意外,不会有了。”答非所惑,出乎意料。他去扶她,“用晚膳?”她懵懂的点头,跟着他下榻,去平日摆膳的务勤堂去。都是按着她的喜好备的,她近来胃口欠佳,邹圭又开了几帖开胃健脾的药,满案珍馐,他时而就夹几筷菜给她,她垂着首,一顿膳用的食不知味。

        待都撤了,他又扶她回寝殿去歇着。她却攥住他的衣袖。他顾首,口气尤温和,“怎么了?”她深舒一口气,终究是又逾矩了,“您这样待妾好,是因妾有了身孕?”两厢缄默,她凝着他的眸子,从坚定到挪开眼去的闪避,他倏忽笑了,摩挲着她的眼睑,“你成日都想些什么?难道我平日待你就不好?”她垂下眼,回想起他几次动怒,均是在她生产以后。

        他继而抚摸她的脸颊,“那次的事……”她苦笑着,摇摇头,“是妾失言。官家能宽宥,已是偌大的恩赐了。”他走近了,以己额贴她额,“那算罚你?我什么时候舍得罚你?”御前失礼,重可以赐死,轻可以不计。她迟缓的言语带着哽咽,“您喜欢钟娘子,且只喜欢她。这样好的情分,妾真的很艳羡。”浑圆的泪珠滚落在他指间,再次提起钟豫,她带了十二分的谨慎小心,他在丹唇上轻啜,“我喜欢过她。可跟她的情分,业已是陈年旧事了。而今,心头好尽在咫尺。”

        他不会忘掉钟豫的,永远也不会。但既不能相濡以沫,再漫长的情也会被消磨殆尽。相处时日多了,他亦渐察觉她的诸多好处,说不清的念头在心底里萌发,或许只是一份特殊的在意。他待她的心思,到底是和旁人不同的。她抽噎了一声,他又笑她,“别哭了。”她埋入他的胸膛,任泪湿前襟。他轻抚她的背脊,“高兴也哭,伤心也哭,泪可要流尽了。”少顷,她终镇静下来,拿绢子偷偷掖眼泪,雪后天寒,他拢着她缓向寝殿走,齐嘉瞥她又是眼眶通红。等到了寝殿,他才松开她些,“近几日冰除的不尽,走动要当心些。”

        她方要开口,却听见外头一阵喧闹。福宁殿一向规矩严谨,梁襄入殿禀告:“官家恕罪,是金阙阁的人,说许娘子食贵妃所赠的糕饼,忽犯急病,恐殃及性命。”

        她送的?齐嘉忙下拜辩解,“官家,这怎么可能?娘子午膳后只跟奴打趣了几句,其余时候一直在睡着,福宁女官皆可作证。奴下晌只去过司饰署一趟,是她们请奴过去瞧新春送给命妇的簪钗。这根本是无稽之谈,望官家明鉴!”

        又多一个昏了头的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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