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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华亭鹤唳讵可闻2


他待下仁厚,即便是对素昧平生的内人,尚且能恕则恕,何况是她。他一攥她的手将她撑起身来,直截了当的吻上她的丹唇。她余下的笑意匿在里间,化作缄默。只等退到软榻上,他抽开她的襦裙系带,搂着她的手轻将她搁到榻上,还在护着她的腰脊。她温驯至极,顺从着每一番举动。就像教引女官提的那样,尽其所能的侍奉君王。

        今夜尚有要事办,不是尽这一番床笫就能成的。翻云覆雨后,她似乎已疲累了,无意识的靠入他怀里,低声嘟囔道:“官家,我疼。”他笑意更甚,伸手揽她,替她有节律的揉着腰背。她欢欢喜喜的倚着,抱住他的另一只手臂。汗珠顺着光滑的脊背淌下来,他忽而起心动念,再次将她覆压身下,她似乎有些转醒,模糊不清。他侧过来,再次环住她的小腹,有意引导,“明霁,抬一抬。”

        她似乎已在寐中,却还是照他所言来做,分开双股。他摩挲着她的鬘发,无限惜悯。她没有刻意抑制嗓子里咿呀的声音,半寐半醒间,无论做什么都显得荒唐又真实。直到她脊背又出了层潮汗,他顾念着她的身子,缓缓松开了她,将她转过来搂着。昔日就连坐卧也是教导过的,她钻入他的绸被里,似乎这样更暖和。他欣然接纳,慢慢的哄着。她猛然一蹙眉,他以为是哪里难受,当下就要撑坐起来叫人,她的手攥上他的衣襟,“钟娘子,不要伤官家…您不能…我都答应…”

        他摩挲着她散开的鬘发,想帮她驱散这场梦魇,一壁轻唤她的名讳,试图将她从太虚幻境引导回来。她却抽噎着,似乎惊惧非常,“五哥…”他愣住了,这世上能这样称呼的已罕见了。除却两殿的长辈,就只剩钟豫了。可她这般叫,他却并不觉得哪里不妥。她要赴斋戒的时候,也说他们是少年相识,倘或早些要了她留在身旁,二人定是情分要深重一些罢…他深叹一声,将她环紧了。噩梦过去了,她的黛眉舒展开来,他特地吹灭身旁将灭未灭的蜡烛,替她掖实了被角。

        翌日,他照常起身,手势示意内人噤声,去了侧殿更衣。御前女官谨慎持汤为他盥手洗脸,外头守候的内人纷纷议论,才不过一夜就又恢复如常,这舒娘子的确有些本事。沈良撩开床幔,见她背身在榻上躺着,像依旧睡着,这样就不能送驾了,不合规制。另有内侍将她拉走了,“你糊涂了不是!官家体恤,就是怕吵了娘子才去侧殿的,你倒特意将她叫醒去送官家?

        等圣驾离去,她才缓从榻上起身。同前日比,这点酸疼不算什么了。都说他宽容厚道,是会谅解人的,昨夜倒算小有成效。晌午她食欲不振,却得了福宁殿梁襄的讯,这约莫就是他的心腹,她摒退了内人才见,“都知说官家连续几日都无心用午膳,想是暑热,若能有些清甜解暑的蜜煎,想必会好些。”这样的事让福宁殿的膳局去预备最省事,还特意绕到她这儿来,是刻意卖她人情,她含笑谢过,亲自拿了几贯钱赏他。“替我谢过都知提点。”

        近午膳时,她才亲提了食盒去福宁殿,梁襄已等候多时,见她便拱手说:“殿内有枢密院的官署,娘子何事?”她双手递上,“近日研究蜜煎果子,颇有心得。夏日炎炎,我胃口多是不好,但更惦念官家,便制了一道爽口的点心给官家。烦请都知转交。”梁襄会意,亦双手接过,“娘子费心了。官家近日正想着,您就送来了,可当真是心有灵犀了。这时辰原该散了,不过枢密院事重,又在核心,会耽搁一阵,请您去侧殿等一等。”舒明霁却不受这好意,“福宁是议要事之地,我一女流之辈不便久留。原就是来送蜜煎的,既送到就先告辞了。”梁襄偏眼,看着奉器物入内的女官笑道:“娘子谨慎。福宁周遭属岸芷汀兰的景致最好,不知那处您逛过没有?”

        她是禁庭的内人,哪里不曾去过。但瞧见器物的末尾似乎是齐嘉的身影,她遽然望向梁襄,见他轻轻颔首。“多谢您告知。今儿天朗气清,多走动亦好。”梁襄在旁随行一段,算成是送她了,内人们此刻远远在后跟着,梁襄才说:“只有您好,您身旁的人才能平安。那日官家虽着实恼了,却到底还是没有发落了她们。是要磨损这段旧情,还是要延续它,都由您做主。但舒娘子,官家的确不能左右所有事,但只要是不登庙堂的要紧事,可都是由他一人说的算,孰轻孰重,您应该明白。是要辩清道理,失了圣心。还是难得糊涂,盛宠不衰,亦是您自己定。”说罢他作揖恭送,回去时见枢密院的朝臣已拿着笏板出来,他才提了蜜煎入内,“官家,这是舒娘子送来的。”

        直到他拿出瓷盘,才觉察这是哪一道。他僵了一刻才搁下,他凝视半晌,抬眼审视他:“雕花梅球。”梁襄下拜,“臣指天为誓,绝没有泄露半分。”第二盏茶的功夫,他仍旧不动,“这是姐姐最擅长的。传她来,朕要问清楚。”外有内侍迅捷去办,她本就在岸芷汀兰的亭子里静坐,这时候动身也快,到时见梁襄神色略慌,像是发生了什么。她如常施礼:“官家。”他起身,挥手摒退下人,牵了她的手踱至座前,“怎么想起做这个?”她瞥去,含着笑意道:“往常夏日都拿这个解暑,怎么?您不喜欢?雕花蜜煎共有十二小碟,这原是个中最难的,妾原是想露一手,谁知味道不好,那下次再换旁的给您制来。”

        他循循善诱,没有用责问的口气,“自学成才?无她人教导吗?”有些事只要一瞬间,一个眼神,就能知解全貌。这蜜饯果子有什么特殊寓意,对他来说恐怕意味非凡,而当下她却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周密的《武林旧事》中有记载,配方制法一应俱全,要不…妾把那书拿来?”沈良先膝头一软跪倒了,“官家恕罪。家母曾在蜜煎局任过职,这书是奴借来的。谁知不是本好书…都是奴愚蠢!”他恢复笑容,“做得好。从前竟都不知道,明儿换一样给朕瞧瞧。”梁襄暗松了口气,她误打误撞的选了最特别的,她的内人又口无遮拦的解救了她。他果然尝了尝,的确跟怀念的味道有异。若真能效似,才真要疑她。她亦佯装什么都不知,笑着附和,“您喜欢就好。”于是二人一同用了午膳,她复要告辞,他却握她的手,定要她陪个午歇再走。因怕刮碰,她一样卸了冠子和钗环,坐在铜镜前心底却泛出恐惧。即便这样慎重,今日又触犯了他的逆鳞。他的秘密太多了,多的让她不敢上前。可她已然没有退路了,再退一步就要栽下悬崖峭壁,粉身碎骨了。

        她默然落座在他身侧,又慢慢躺下来。他转过身,她便欣然一笑,“怎么了?”他攥上她的手,“青梅选更酸涩的,糖再少放些,明日再送那一道雕花梅球。”这要求奇怪,像是有意让她效防旁人的制法,索性图他高兴,怎样不行。“好啊。有了官家指点,妾这手艺可要冠绝禁中了。”他撩开她额前的碎发,“你昨夜可不是这么叫我的。”她眼眸流转,回想一番后失笑道:“妾实在记不起了。不如官家给妾提提醒?”他摩挲着她细细的脖颈,“那你可得好好想想了。”

        他欺身过去,引得她笑声阵阵。白日就赴巫山云雨,这样的事以前没有过。不过既他兴致高,她亦不能扫他的兴。他有意捉弄,诱的她屡次求饶,最后他描着她的唇峰,不时印下一个轻轻的吻,“从前什么事都记的清,现下倒全忘了,还不该罚你么?”她抱紧了他,“妾昨夜到底说了甚么?夫君?”余下的话隐藏在深切的纠缠中,直到她喘不过来气他才松开,“再答不上来,朕可就要重罚了。”她似是真疑惑,并不知说了怎样离经叛道的话,他却笑道:“累了就歇着。”她向内一靠,果真最能牵动他的还是钟豫,年少情深啊,倒不是句假话。

        约莫三刻过后,她回到栖梧。沈良亦步亦趋的跟着,怕她因为晌午的事动怒。没想到舒明霁却说:“今日多谢沈内人了。”她诧异,却没听懂,见她阖了房门,便稳了神守在屋外了。倏忽后响起了琵琶声,她不通音律,却有内人议论,“这是《雨霖铃》,据说是先帝最爱的曲目。”轻拢慢捻抹复挑,时过境迁,这首曲子却永远铭刻心底。若真被举荐给了先帝,如今也就是太妃了。安稳度日、终日清静,总比现下提心吊胆、战战兢兢要好。她坐立难安,既担忧齐嘉,又想顾棂的之事为何还没有结果,所有的事都悬而未决……更让她忧心如焚。内人端了补身的药汤,她接过,本想倒掉。可又念起身子若不妥,就没有将来可打算了。于是直将药喝尽,唇齿弥漫着苦涩。

        手谈开场了,不会有一颗棋子置身事外。杀伐硝烟,没有一方无辜。她在穿廊下,望向暖阳的源头,过分刺眼而不能直视。就这么静静坐着,总能将千丝万缕的心绪都捋明白。进退维谷的境况下,不容她再走错一步。三思而慎行,她如今更是每一步都要做十步的打算。晚膳前沈良来报,“娘子,乔才人来拜访您了。”她首肯,便有内人带了她到廊前,“才人身子将将好些,礼数就免了。”内人告辞,乔熠就在她身前坐了,“贵妃近来可好?”她不解,客套的笑了笑,“这是什么意思?我自然是好。”乔熠打量她周身,“伴君如伴虎。官家看起来亲厚慈爱,实则却狠心薄情。您在他身旁…定不会有多好。”

        舒明霁不置可否,只靠向廊柱,坐的更自在了。听她继续说:“没有雨露,没有子嗣,未必就一定不好。我来这一趟只是想告诉您,乔家听命于李家,俯首帖耳,算是半个家臣。我才会到禁庭来。夹竹桃一事,确属有人加害于我,而非我联手高娘子所为。来日您要清算的时候,请务必明察秋毫。”舒明霁从前没跟她打过交道,不知她的脾性品行,没想到她会坦率如斯,“我没有家世背景,只是艰难度日罢了。前途尚且飘渺,才人为何要同我说这些?”乔熠却只意味深长的笑了,“大抵是我看着贵妃亲切,才糊涂道出罢。官家最厌恶前朝和禁庭牵扯不清,外戚专权的事,他平生最是忌惮。前有钟豫,后有您,哪一个是家中鼎盛的呢?”

        她欲告辞,舒明霁却叫住她,“乔娘子留步。”乔熠望向她,眸光坦然,“我不会跟任何人合谋。禁庭没有我想得到的。我只想平静的活着,寿数绵长。届时还望贵妃玉成。”她提步走出,舒明霁就接着在廊下枯坐,直到天擦了黑,再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夜幕降临。今上借宫灯盏盏才搜寻到她瘦弱的身影,叫梁襄等人告辞,她听见跫音,阖着眼道:“齐嘉,我想念你做的雕花金橘了。那时司乐署内比赛,我们都想赢彩头,最后还是你胜了。司乐说你的色香味俱全,若是去尚膳房,那也会是前途无量。有些事啊,真是讲天赋缘法的。”是他多想了,她怎会去探听他少时的旧事,特意做那道他生母常给他制的点心。他在她臂弯下一撑,“起来。跟我回屋里坐,这里风凉,别染了风寒。”她回了神,睁眼瞧准是他,才要给他施礼。正好被他搀住,“走。”他将她牵到屋里,将内人换的新茶递给她,“徽州加急送来的贡茶,你最喜欢了。”她眼眸骤变,只能垂首去端那茶钵掩饰,她从前是内人,这名贵的茶她吃不惯,怎么会喜欢……

        仔细想想,是有次在寿康晨省时,太后提起钟豫最爱贡茶,央今上遣人来送,被谏官弹劾说她“因私欲折损人力,德行有亏”,再抬首对视时她已是笑意粲然,“多谢官家费心。”钟豫的事,他就算记错也会记清楚。她平生酷爱茉莉,襦裙、斗篷、簪钗、头油都无不用此。就休提她喜吃花茶,尤是茉莉峨眉一例了。显而易见的事实,却被他偷换。人啊,清醒起来才能瞧的明白。从前沉溺在他的丁点好处里,以为那就是她想得到的。可往后的日子那样长,他这样漠然的人总归是难以托付的。即便真是在寻常百姓家,也保不齐兰因絮果、始乱终弃。就像她已经提醒他归还齐嘉,他却还是无动于衷一样。

        逼迫人家对你好,总是不能如愿的。即使是好,也只是看起来而已。司寝局的女官服侍他多年,见内人正拿篦子给舒明霁通头,也感慨一声,“贵妃从前是多豁达的人。即使有了烦恼,也照常是笑颜相对。如今多愁善感,惆怅难解,都是没有贴心的人能时常劝慰的缘故。若您真疼惜她,就放了她的掌事回来伺候罢。”她在话音落后走过来,在他身旁坐了,那双亮晶晶的眸子不复昔日光辉,如今总像是藏着愁苦。他清退了人手,问她:“只要齐氏不在,纵有朕陪你,你依然不高兴。是不是?”她垂眸,半晌他扬起她的下颚,“说话。”她平静的眸光对上他隐压着的怒意,“我和她从入禁庭就一直在一块。一起承教,一起去了司乐署,是共患难的情分。官家问话,妾不敢欺瞒,妾的确是想她能回来。但在妾心中您最要紧,若是她不在您就能安心,妾甘之如饴。只求官家替妾护着她。”

        这样的情,他应该最了解不是吗?只是他的青梅竹马恰巧是个女子,因此有一段好姻缘。两个女孩儿的挚友情谊,他就不能理解?那到底还要用什么法子才能换她回来呢……身下忽痛,她骤然回神,是他发觉了她的心不在焉,“你在想什么?”本是做着再缱绻不过的事,他却是这副神情,那样的语调。看来自己在他心头,不过就是宣泄欲望的躯壳罢了。“在想官家会喜欢什么样的香囊呀。”她的口气抹了蜜一样甜,轻快的像是小姑娘,他又缓下来,“你还真是有时日没送朕绣品了。”原本是有的,她怀身孕时给未出世的孩子做了很多针线,间或也会给他制个穗子、香袋之类的。她回来时给二哥儿翻找,瞧见就全剪了,一个也没留。他后背已起了层汗,她拥住时粘腻的汗珠都蹭到手上,她强压下心底泛起的不适,十指交叉,“旁的娘子都送金龙,妾可不能跟她们一样了!岁寒三友怎么样?”

        他自诩君子,怎么可能会推拒。于是他欣然接纳这旖旎的心意,“怎么想起送这个?”她笑着赞赏,“君子慎独,不欺暗室。卑以自牧,含章可贞。其仁如天,其知如神,就之如日,望之如云。妾思量再三,觉得岁寒三友亦勉强能衬得官家。”这是《史记》中称赞尧帝的,言官清流,鲜少赞他圣德,都是拾遗,屡屡指出他的错失的。这话听得他心内舒适,气恼也就更少了,“油嘴滑舌。你什么时候学得这做派了?”

        甭管是什么时候学得的,如今他不是很受用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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