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萧萧暮雨人归去1

翌日晨起，庾桑便殷勤侍奉在侧，梁襄瞅着便觉心烦。颇得心应手的女官均在后垂手而立，只瞧她到底几分本事。不待她披衣毕，今上已示意梁襄道：“给她换个差事，不必在朕近前侍候。”他应请，将她遣到外殿去做洒扫。长公主闻讯却一惊：“他对妍妍当真够痴。从前就为了她将庾氏赐出去，如今又不搁在眼前，眼瞧着她是没用处了，罢了，由得她自生自灭就是。”

        一月后。于斋戒清晨舒明霁忽然昏厥，方衍速传候了随行的御医。两位再三把脉后均拱手贺喜：“娘子有妊月余了。如今胎象不大好，需卧床静养，不可再操劳诸事。”她能再生儿育女，固令人欣悦，此刻见她挣扎起身，阻拦要回宫报讯的内侍，“不必禀给官家。我有分寸。祈福事宜关乎大娘娘凤体，实在不能耽搁。请两位御医尽心竭力，开些健元固孕的药汤，务必要护我腹中骨肉安稳。”

        两人面面相觑，实没想到她竟甘愿在这里受斋戒之苦。三日一笺是他定下的，是日舒明霁亦只写“均安”二字，并无其他。他素日虽镇定，但遇这些事却极容易感情用事。他一恼起来，便是谁也阻拦不得。剩余的十九日她尚能支撑，不需给他添上一桩棘手之事。

        一日后晚膳时她再次晕厥，方衍不顾她的嘱咐，立刻命信使将她有娠的消息禀给今上。内侍亦不敢误她的事，即刻便去了。京中不知怎地起了疫病，今上几乎昼夜不停歇的在议事。信使等的焦急，却不能擅闯。这时便不要提起嫔御等事了，自从舒明霁离宫后，甭说禁庭，他连给寿康、寿安的晨昏定省都断了，似乎是某种示威。她们再不能掣肘他，他亦不愿在周遭侍奉的女眷身上再看到关乎两殿的牵扯了。

        约莫五更，各部尚书终于提灯而出，内侍们肃静的为他们引路。此刻梁襄才提：“官家，往来驻骅行宫的黄副都知求见，说有急事要禀。”他急说：“怎么不早说？快让他进来！”黄荆入殿便拱手叩倒：“官家！行宫舒娘子遇娠月余，昨儿有了喜讯，却不肯让臣告知您。娘子一心为着大娘娘康健，仍旧坚持诵经斋戒，不愿让官家担忧。今日又晕厥了过去，方尚宫忧虑皇裔，令臣前来回禀。御医说娘子的状况很不好，连日劳累胎象已十分弱了，此刻若……”他已然起身，吩咐梁襄道：“备车。”

        梁襄明白他的意思，却不得不拦：“官家！京中已有疫病，如今不能随意出宫。官家若实在挂念，不如降谕暂停娘子斋戒。如今大娘娘已然痊愈…”他不听谏言，继续吩咐守在周遭的内侍：“速去备马。”内侍见梁襄跪，也纷纷下拜恳求。他不及斥责，见孙垚亲来福宁殿，见他便说：“请官家去看皇长子。”

        事有轻重缓急，他分身乏术，只能先去寿康殿看望霄哥儿。李太后亲自搂着孩子，内人小心翼翼的喂药给他，见是今上来，太后即道：“昨日还康健，今日夜里却忽地发了高热，啼哭个不停，想是娘亲不在身旁，我们霄哥儿想念的很…”今上深揖道：“臣乞孃孃恩准，让明霁即刻返回禁庭。现下京都疫病已起，她一向体弱，现又有了身孕，臣不能看着她在驻骅遭受苦楚！”李太后诧异，“有娠，可是真的？她一向懂事孝顺，斋戒已足了整月，老身亦痊愈了，还教她在那里耽搁什么？明日就请您下谕，速速将她接回来罢！”

        她一向疼爱舒明霁，今上闻言，倒似真心欢喜，“孃孃恩情，臣代明霁拜谢。”李太后见霄哥儿似消了高热，此刻哭的累了便睡熟了。“都说小别胜新婚，她不在禁庭，你便再不到禁中来。她对你日思夜想，你亦不曾辜负她的痴心。那庾氏早年我便瞧出是个吊着眉梢、不习正务、又无仁德的，官家不亲近才对。反倒是舒姐儿，她为人宽厚，理事公道，又一向对你真心实意，如今再能有娠，是她的福祚，你往后要好好待她。”

        他听的心惊，“孃孃…如何知道这些？”李太后笑道：“你们小夫妻的事，我原不该多言。只是五哥儿，难得遇上一个愿舍命给你，时时刻刻将你放在心上，又家世简单的姑娘，你要珍爱她才是。”今上颔首以应，于寿康看护了霄哥儿整夜。翌日梁襄传了與到寿康去，他只吩咐：“去安置一将庾氏遣出宫去。教长公主给她寻一门妥当的婚事罢。另你与任都知亲去行宫，将明霁平安接回宫来。”御前都知与两省都知亲去迎候，这已逾越了她嫔御应有的份秩，然而梁襄深明他的用意，便直接应下：“臣领谕。”

        两人到驻骅时，她尤在昏睡。方衍忧心如焚，见梁襄亲自前来略略安心。“劳烦都知走一趟了。娘子昨日晚膳前晕厥，可算服过药，便一直睡着。”梁襄对她颔首道：“京都生疫，现下尚算压制住。娘子有着双身，令官家十分牵挂。然而状况瞬息万变，回宫还是愈快愈好。”说罢方衍便去唤舒明霁，她额间阵阵泛起潮汗，此刻仍在煎熬之中。睁眼见是梁襄在侧，只当是未醒发梦，却见梁襄拜下对她道：“惊搅娘子歇息是臣有错，官家已知娘子喜讯，请娘子即刻返宫。”她闻言震惊，望向方衍，见她亦拜下请罪，痛心不已：“我不是吩咐过不要禀给官家吗…如今斋戒未毕…娘娘如今身体如何？”

        梁襄上前搀她，齐嘉会意，立刻伸手让她借力，“大娘娘已痊愈。其中不乏娘子功劳。其余事等回了禁中，您再亲自去跟官家讲就是。如今外头正都等着您，还请娘子莫再耽搁。您要为着腹中龙裔着想，昨日官家彻夜未眠，食不知味，连同皇长子也遇了疾病…”她闻言再难停留，立刻起身，简单整衣后齐嘉为她披上斗篷，行走时她仍觉腹中抽痛，吃了两颗御医给的救急的丸药才转好。上了车驾后她失力靠在齐嘉身上，齐嘉不时为她拭汗，她亦尽力忍着，即使时有颠簸亦并不作声。

        直到行入街坊，状况十分怪异。寻常热闹喧哗的街市上空无一人，随着车驾驶入，前方涌入聚众的人群。梁襄时刻保持警觉，即刻命周遭侍卫保护车驾。舒明霁揭开车帘，见除却几个壮年，其余全是老幼妇孺。见为首的衣衫褴褛，此刻拿着寻常家里捣衣的木棒指着马车：“这里头坐的是何人？”梁襄示意云骁将军将他拿下，他却不依不饶：“都说当今天子仁爱，我们不幸染上疫病，他竟要将我们活活烧死，如今还当街残害百姓…”一提疫病，周侧的侍卫都掩住口鼻，此刻并不是仁慈的时候，任都知即刻下令：“立刻疏散百姓，先护送贵人进入宫城！”

        百姓不顾生死的冲上前，舒明霁对梁襄道：“不能诛杀！官家爱民如子，不能为我徒造杀孽…”梁襄已顾不得，见已有孩子来撞马车，他推开御车的内侍，驾车疾行，期间时有人被马车撞翻，他置若罔闻。定要将她完好无损的送到他身前去，他的仁德名望固然要紧，可今日这群刁民显有人指使，算好了时辰到这里围堵，便不会念她仁慈而善罢甘休的。她顾念今上，愿弃自身。可若当真有损，又难免累及皇裔…染了疫病的原该集中诊治，如今容他们私逃，四处游荡已属有失职分。如此冲撞官家的娘子更是罪大，即便是诛灭亦合乎情理。

        马车一路疾驰到宫门前，见御车的是梁襄，侍卫甚至没有要求出示信物。他已在宫门前等候，梁襄便勒紧缰绳，下马向今上示意。舒明霁此刻疼的抽搐起来，方衍无法，只得提一步下车，见今上已然三步并两步掀帘而入，将她拥在怀里，“晓莺，我来了。”她的手攥紧他的衣襟，两侧的泪终于滑落下去，“孩子…”他即刻将她抱下车，又上了宽轿，到栖梧阁时两位御医诊过，下拜禀道：“官家，脉象已十分孱弱了，微臣只能尽力而为。”

        他出了阁门，看着御医与内人忙碌着。此刻梁襄才说：“官家。今日事发突然，但臣推测定有人要谋害娘子。您本临时下谕召娘子回禁中，平头百姓如何晓得？将坊市商贩一概遣散，还特地寻了带疫病的妇孺来拦路。无论舒娘子是否平遂，都将于您、于娘子有损，这番打算实在…”

        他却忽问：“庾氏可遣出宫去了？”有内侍上前拱手：“回禀官家，庾内人哭闹不休，吵着要见您，臣等不敢将她绑了遣出去，便想等着您回来决断。”他漠然吩咐：“将她捆了来。”御前内人若私相授受、走漏风声，罪加一等。庾桑尤垂泪不停，见了今上便苦苦哀求。知今上厌憎，梁襄代为鞠治，“你可曾向禁中泄露官家谕旨？”庾桑先是怔住，后又连连摇头：“奴知道规矩的！奴是外殿洒扫，里头的事宜一概不知啊！”

        御前受梁襄亲自辖治，如今有人竟敢他的眼皮下出谬，他焉能不痛恨至极。于是梁都知吩咐素常跟随他的班直：“将今日随行到寿康的内人都押起来。如一刻钟后尚无泄露之人，便鞭笞二十。”

        如此怎能不让她们惧怕？人在活命的威胁前，总是很轻易松口的。譬如内人们在惶急下便互相攀咬起来，争相检举揭发。有人与高娘子的掌事走的近，有人攀上了太原县君，有人曾听命于揽翠…还有人今晨离过福宁。梁襄使人以玄霜一字不差的录毕，只留得并无缘故，却擅离职守的严氏。她从头至尾静默不言，梁襄接过内侍递来的名册，“你家中父亲、兄弟早逝，如今只剩母亲在世，为了她的性命，从实招来罢。”严内人双手交叠再拜，“奴离福宁是去了司药署，期间并未与人交谈。若都知不信，大可再审。”

        梁襄左右打量，见她犹如铜墙铁壁，并不像是说谎。便示意黄门将另外几个可疑的人带了来。严氏骤然说：“都知。您只觉得是御前出了差错，可豫备接行者众多，寿安殿的梅副都知在两省有职，您可知晓？”

        这便是疑小娘娘了…他犹疑再三，终还是拿着那供纸交与今上。他彼时正拿着白绢替舒明霁擦拭，见内人端药来便说：“这事不急。”齐嘉将她搀起来，今上接了药碗，她尝过便剧烈咳嗽起来，又犯起呕。他见状将盂推的近些，替她拍着后背顺气。她难得清醒一阵，就势枕在他膝头，他转手替她按着阳白穴。“孩子…”他明白她的担忧，“还在。御医说你胎象不好，近一两月都要卧床静养，不能劳累，不能轻易挪动。”她阖眸，两行清泪流下，“妾不该回来的。为了我，好多无辜的人受…”他停了动作，又去攥住她的手，“他们不是无辜，是受人教唆特地前来。这些刁民死不足惜，你无需多虑。”

        他替她擦干净泪痕，“明霁，你该为自己想想的。你怜悯妇孺，可他们已是将死之人了。我已然十分宽慈，但他们听信谰言，竟将矛头对准我的妻儿。我时时将黎民苍生放在前头，却让他们生出妄想！他们为活命竟能去拦你的车驾，想让你一同遭遇疫病，为他们陪葬，我瞧个个混账，很该即刻斩杀！”

        他攥她的手又紧了紧，“你放心。你的家人都平安，我命殿前司去置办了一处宅院，是京中最僻静不过的。”她暂能安心，便阖上双眼，再次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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