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一枕新凉一扇风3
当日钟豫即返阁而居,今上就此不入禁庭。五日后为既望日,嫔御按例向寿康、寿安两殿晨昏定省,该日小娘娘身染微恙,未能前来。李太后推说晨起便觉身感抱恙,邀嫔御在厅前小坐吃茶。高慧、舒明霁连同小娘娘为今上擢选的两位县君皆提前数时来恭候,唯有钟豫一如既往的姗姗来迟。是日钟淑仪着灯笼锦、正红褙衣、象牙金冠而来,途中听内人打趣:“你可听闻了不曾?日前舒娘子向官家谏言,说恩嬖过甚便会引得上天示警、屡次降祸,近日水患可就是明晃晃的实例!想必官家圣明烛照,已然听取。这数日可一次不曾去瞧娘子们。”另一位深感遗憾:“舒娘子最懂进退,如此可连她也遭了冷遇,她可真是时时事事为官家着想,这般忠诚可靠,的确是咱们的典范!”
钟豫停步。目光滞留,身侧女官会意即申饬道:“何人胡诌!官家的嫔御也是你们能随口提起的?”两人惶急提裙下拜请罪,钟豫一掌将前头的掼倒:“没长眼的贱奴!即刻拖去宫正司杖毙!”女官似有为难,再三犹豫后尤劝道:“不看僧面看佛面,娘子可要顾忌这是寿康殿…”钟豫目寒似铁:“怎么?寿康便能任意褒贬嫔御,我就只能任凭那下三滥的贱籍欺压于我?”今日她阁中尚宫因诸事繁琐,不曾随侍。愤恨之下她并不顾情面,“我倒是不解,怎地我发号施令便不作数了?官家可曾废黜我的淑仪份位?”她身后跟随的内侍只能将两人押送至宫正司再做打算。
高慧与舒明霁得到太后指命,请她二人妥善处置这事宜。高慧深谙明哲保身,更懂得今上必事事偏袒,此刻缄默还能削减伤损。于是在钟豫见两人时,高慧沉默的随侍于后。内侍门垂手侍立在廊下,钟豫望着这离间她与五哥的罪魁祸首泰然自若的静立着,望着她的眸光仿佛哀悯。她最厌憎他人如此神情,她爹爹为国捐躯,众人怜悯她自幼孤苦伶仃,可她并不要!她自命清高,世家血脉,寿安养女,难得尊贵,哪里是司乐署里浸染数年的下人可堪相比的?
两人默然相对。倏忽后钟豫上前数步,却并不施礼。高慧悄然屈膝礼毕,见钟豫哂笑道:“舒氏,你真是好大的本事啊!”身后追随的内人们该拜的一应叩首,料想中的不敬言辞刹那劈开,舒明霁犯而不校,望着受押送的两个宫娥:“寿康殿的内人归属孙尚宫辖治,赏罚应凭大娘娘金口,淑仪如此逾越恐会令官家为难。”
钟豫诘问道:“官家?原你心里还有官家!人人道你算尽寿康眷顾,却不想你左右逢源,一壁要博仁孝名望,一壁还不忘博官家恩宠!只你行举下贱也就罢了,如何在官家前道尽谗言,你可知我与他数年深情厚谊无人堪比?你不过鸟雀玩意,尽管会那两手琵琶,可还是与乐伎舞姬一般的、拿身子讨要恩眷的腌臜货罢了!”这番话道毕,幼承庭训的高娘子亦按捺不了,却见舒明霁将愤怒难遏的齐嘉推至身后:“钟淑仪,嫔御乃天家典范,天下女儿家无不仿效。你幼年受小娘娘教导,正因官家视你为挚宝,你合该更恪守德训,对得起他的爱重才是!却缘何屡生事端…”话未尽明,钟豫已一掌掴在她左颊上,连同长袖使她磕倒在长廊上,方衍拦已等不及,此刻只闻一声厉喝“淑仪!”
竟然是今上。她摔坐时以左掌撑地,才要好的伤势又复发起来,只觉烧灼般的疼痛袭来。腕上的紫檀珠串随着细线的崩裂也四散开来,滑落至周遭各处。方衍知她对这手钏的珍爱程度,饮食起居从不摘落。齐嘉去搀她起身,却见她一门心意的拾起掉落在旁的紫檀珠。方衍要去帮手,却被她伸臂挡开。她一个接一个的拾起,用手来回揉搓除却微尘。查数再三,她仍然四处搜寻,连今上立于她身前也未察觉。“十五…十五…”今上朝她伸出双手要去搀她起来,她已然泪湿满面,“那一个在哪?”他不顾内人在侧,径直将她搂在怀里安慰:“我们不要了。库房里还有小叶紫檀,一模一样的,这就命梁襄去给你取来。”
内人们七手八脚的搜寻起来,他取绢子给她擦泪,却听她道:“不一样的。”他略暂,她重复一遍:“不一样的。”方衍在廊下寻得,大抵承受摔落,珠子难堪其重,裂碎成两半。她双手捧着献至舒明霁身前,她颤着手接过,攥在左手掌心里。并不觉得多痛,或许业已成为惯常。他使了足够力道将她搀扶起来,孙垚将一切尽收眼底,于殿前向他施礼:“大娘娘请官家与娘子们入内详叙。”
她已于正座前端坐,鬘发篦的极是齐整,哪里能瞧出她有丝毫病气。她望着他如左右臂的两个女儿家,略略惋惜道:“今日这番场面倒是吾不慎错过了。钟淑仪真是威风凛凛啊!于寿康横冲直撞、掌掴掌权嫔御、屡次目无尊长、语出不敬,你可有将吾放在眼里?”钟豫毫不畏惧,她与李太后犯龃龉断非一日两日,是以她即刻反驳道:“您的内人言行悖乱,妾常闻娘娘教诲,礼无恭顺当惩,法无常遵当戒。今宫人违例,若只等长者施罚,您难免因数载侍奉有所宽宥,如此岂不教您为难?倒不如妾代您决断,以儆效尤。”李太后并不急斥,又询舒明霁:“舒贵仪。嫔御以你份位最尊,你统辖诸事,一向懂得约束。你如何作想?”
她自今上搀扶中脱身,双膝一软便跪倒:“妾德行有亏,空食俸秩。愿自请谪贬,交统御禁庭之权。妾错负娘娘信重,势单力孤,不能服众…”言辞未悉数道尽,就已听李太后打断:“官家。您以为此事可系舒娘子过错?”舒明霁阖眸,双手交叠欲再拜,却听李太后再次制止:“且慢。先听官家如何决断。”
今日他受寿康相邀,立于长廊一侧的居室中,耳闻目睹无一或缺。她实在已避无可避,孰不可忍。即便当真过激,他尚不能言‘过错’。何况她自遏至此,他搀舒明霁臂将她小心扶起。“钟淑仪…失德犯上,若无责惩难以平众怒。着令一年俸秩,禁足阁中不得出,无谕不得探视…谪为美人。”“小娘娘到”如同及时雨,钟豫按捺不住的嚎哭,泪水决堤,直哭的仿佛如丧考妣。杨氏(小娘娘)觑向面色凄寒的舒明霁,揽住俯在身前的钟豫,“官家当真要为她如此?”今上默不作声的上前,挡在她身前,作为她与舒明霁间的一道屏障:“臣珍爱如昔,只眼前人断非臣青梅。您若亲眼目睹,定要…”杨太妃并不顾这些,甚至未曾照全天子颜面,“够了!你刻薄寡恩、动辄变心、为人所惑、抛弃旧情,哪一桩我都不曾冤了你!既你背弃誓言,那么不如一刀两断,我带走妍妍,你们就此莫要再见了罢!”
此刻钟豫亦不再哭,攥住杨太妃的衣摆央求:“不能啊!五哥是我的命,若要我与他分离,就剜了我的心去罢!我宁愿死亦不能离他一步啊!小娘娘,今日起我愿听话懂事,礼数我记得了,我全都记得了!不能赶我走,我不能走!”高慧侧开眼,数次闹剧均以她的寻死觅活收尾,偏生今上与杨太妃都不舍得瞧她恸哭不停。李太后示意孙垚,“立刻将钟娘子拘押起来!”异口同声的“且慢”使人震惊,舒明霁骤然退开数步,齐嘉上前揽住她,今上未顾忌她的神色,“孃孃,纵钟娘子有错,但不至拘押。她身子一向孱弱,受不得内臣近身。臣与她韶华结识,知晓她平日素来恪礼,今日一时受人教唆,神智涣散,才会冲撞尊长。臣会派遣亲信看守在侧,绝不许她再犯错失。”
小娘娘将钟豫扶起,将她揽在身前顺着气息。今上顾首,却见舒明霁早已退于一侧。闹剧收场并不尽如人意,李太后只能竭力抚慰真正的受害者,“孙垚,替吾送舒娘子回阁。”舒明霁强忍心中的剧烈痛楚,于殿中叉手施礼:“妾告退。”他上前要搀她,她却侧开数步,孙垚见势上前,并不顾今上的窘迫难堪。清风和暖,碎落的鬘发拂在面上微有痒意,像是亲眷的摩挲。小时候阿娘最喜爱那样,只得了阿弟后家境愈发艰难,阿娘成日愁苦,这关怀便再难遇见。孙垚并未多言,将她送到阁前就要施礼告辞,却听舒明霁道:“请尚宫替我谢过娘娘,我如今彻底清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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