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第一次亲密接触

　我们的唐静同学心神不宁地上完晚自习，经过一番思想斗争，还是决定按照母亲的叮嘱去跟孙建国说清楚。

　　她背着书包来到篮球场边。刚才一放学，她就立即提起书包，逆着放学的人流爬上四楼，紧赶慢赶，热了一头油汗，生怕孙建国先走了，却还是没有堵到他。找人一问，说他应该是去篮球场了。

　　篮球场大而空旷，靠近路灯附近的两个篮筐下，有两波男生在微弱的路灯灯光下打球，却没有孙建国的影子。四块篮球场从路边开始、一块块铺开，离路灯越远的地方光线越差，远远看去一片乌漆嘛黑的。唐静隐约看见一个颀长的身影，在不停地上地寻找着什么。

　　唐静觉得有些像孙建国，刚想走过去打招呼，他好像在地上发现了什么东西、快步走过去、俯身捡起来丢进塑料袋里（唐静觉得那应该是个易拉罐）。她猛地想起小区里岣嵝着身子、到处翻垃圾桶捡破烂的老奶奶。。。

　　在她短短十八年的人生里，一直都认为捡垃圾又脏又累、是一项人人都看不起的营生。她的二哥，那个高大的、风趣的、当班长的二哥，怎么能捡破烂呢？她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鼻子一酸，伸手捂着嘴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她想起母亲跟她说的他们家“破落户”的现状、便有些释然了：他爸游手好闲、他哥打零工、他妈养的猪不够斤两不舍得卖、一家子连六百块钱学费都凑不出来。怪不得之前他暑假还要跑出来给人工地当小工哩。。。他肯定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实在没办法才这样干的吧。

　　他都穷得都要靠捡瓶子卖钱过活了，她还要跟他说母亲教的那些绝情的话。。。放学从这里经过的同学很多，唐静抹了一把眼泪，站到一颗法国梧桐下面的路灯的阴影里。

　　孙建国很快拣完篮球场的瓶子，提着塑料袋走出篮球场。

　　看着他越走越近，唐静的心跳也越来越快。

　　“二哥！”她觉得自己好像作出了人生中某个重大决定、声音都有些颤抖。

　　孙建国见到她也很意外，也很高兴，咧开嘴笑了：“唐静！你怎么在这儿哩。。。”

　　唐静没有回答，下意识地盯着孙建国提着的塑料袋看了几秒钟，又赶快看向别的地方，好像那个袋子辣眼睛似的。

　　她红着眼睛说：“陪我去操场走走去。”

　　孙建国敏感地捕捉到了她的小动作，他有点明白了。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倔强自卑的少年了，捡瓶子被人撞见也没觉得尴尬。他专门调查过，矿泉水瓶一毛钱一个，易拉罐两毛，这哪里是捡破烂，明明是捡钱。他想开口解释给她听，又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人家都没问，你着急忙慌的解释个什么劲？你是她什么人？

　　懂你的人自然懂，不懂你的人说再多也没用。
　两人一前一后地往操场走去。孙建国看着前头纤细、苗条的背影，想起上次人民广场约会之后直到开学，他再也没见到过她，估计她肯定已经受到了来自父母的压力了吧。如果换作是他，能顶住来自长辈的压力吗？经过学校小卖部的时候，孙建国买了两块雪糕，唐静却抢着把钱付了。

　　星斗满天，夜风沉醉。跑道上有一些学生和老师在跑步或散步，操场上也散布着大大小小的人群，而在看不见的隐蔽角落里，不知有多少一对对的、卿卿我我的小情侣。

　　唐静径直走到台上、找一个角落，刚想坐下，孙建国拦住她，从书包里掏出课本、垫在水泥地上。两人并肩坐下吃雪糕。

　　孙建国的细心赢得了她的赞赏，心底的天平又向他倾斜了一点。

　　这么一直坐下去也不是办法呀，一会儿还要骑车回家哩，总得说点什么吧，唐静便问：“二哥，路遥作品里面的女孩，你最喜欢哪个呀？”孙建国实话实话：“我最喜欢刘巧珍。”

　　唐静有些意外地说：“巧珍吗？我还以为你会说田晓霞哩。”想了想又说：“我知道了！刘巧珍漂亮、热情、勇敢，敢爱敢恨，大胆追求自己的爱情唉，可惜最后被加林这个陈世美抛弃了，真可怜。。。二哥，如果你是高加林，你会不会移情别恋？”

　　这会不会是一道送命题？

　　孙建国想了想说：“人生际遇的高低起伏让高加林迷失了心性，他做出了以后有可能会后悔的决定。”

　　他好像说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说。唐静对这个回答不满意：“你这是外交辞令。。。”

　　孙建国悠悠地说：“加林的阅历、知识、才能、性格、抱负，决定了他肯定会移情别恋。经事长智，历事成人。如果高加林的人生能重来一次，或者等他学会了遇到问题不是屈服于外界的看法、多问几遍自己想要什么、转而向自己的内心寻找答案的时候，我相信他一定会选择跟巧珍她长相厮守。人生只有一次，只要自己肯定当下的选择今后不会后悔，那就值得。”

　　向自己的内心寻找答案吗？这句话有价值。。。唐静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二哥，你想要什么？”

　　想起前世种种不堪回首的往事，孙建国有了片刻的失神：“以前我想要出人头地、活得轰轰烈烈，现在我只想要平凡的人生。”

　　唐静撇撇嘴：“老气横秋！我不信。”又说：“二哥，我觉得你跟《平凡的世界》里面的孙少平有点像哩。。。”

　　孙少平？孙建国觉得自己更像《人生》里面的高加林。高家林自卑、敏感、有点才华，心高气傲，脾气倔得像头驴，三番五次遭遇命运的捉弄，人生起起伏伏。。。以前他觉得这样过活才有意思哩。他为什么会到十五班？就因为当时班主任老刘答应让他当班长。以他当时的成绩进快班也可以进，但只能算中等，竞选班长的可能性很低。从小到大一直当班长的他，可受不了这份委屈。本着宁为鸡头、不为凤尾的原则，他还是选择了十五班。唉，年轻时谁还没点脾气？谁还没点追求？
唐静想着孙建国说的，问了问自己：是不是应该把钱给他？得到的答案是肯定的，不管怎么说，人家刘巧珍还知道心疼他的加林哥哩。

　　她犹豫了片刻，从兜里掏出两张百元大钞，递到孙建国面前，说：“二哥，我听别人说你学费是不是还没交，这钱你拿着，都是我攒的零花钱。。。”实际上这里面有她自己攒的一百，也有妈给的一百，说是支援孙建国的，也可以说是“分手费”。

　　孙建国怔怔地盯着这两张钞票，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凝结了一般。唐静心里有些慌乱，怀疑他是不是生气了。是呀，不这不那、主动给人家钱，这不是施舍是什么；再仔细想想，似乎还有点侮辱人的嫌疑哩。她承认，她觉得他有点可怜，这种怜悯会不会引起他的反感？

　　经历过枕边人背叛的孙建国，本来以为自己不会再相信爱情了，可看着眼前这个单纯的姑娘，她的美丽善良重新唤醒了他僵死的心。

　　“我不需要，你拿回去吧。我暑假不是打了几天工吗，还有，没看见我在捡瓶子吗。。。”

　　唐静不安地说：“二哥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帮帮你。。。”

　　孙建国猛地张开双臂把她拉进怀里。她的身体一开始紧绷得像一根木头，很快就卸了劲、整个人软得像面条，融化在他的结实的怀抱里：她的发烫的脸颊贴着他的胸膛，一对正在发育的蓓蕾顶在他的肚子上。他松开手、捧起她的脸，在她刚刚哭过的漂亮的眼睛上重重一吻，她的身体抑制不住地一阵颤栗。

　　唐静骑车回到家，在家门口磨蹭了一会儿才开门进去。

　　白玉琴看女儿脸上的泪痕，既高兴又心疼：高兴的是女儿晚回来一个小时、而且这副模样，肯定是已经把该说的肯定都说过了吧；心疼的是女儿刚刚分手、心里肯定难过极了，作为过来人，这些她都懂。

　　面对母亲询问的目光，唐静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紧张、故作轻松地说：“我跟他说过了。”

　　爸妈从小就教育自己不要撒谎，我又没说跟他说的什么。。。这不算撒谎吧？她安慰自己。

　　白玉琴欣慰地点点头，继续问：“钱他也收了吧？”

　　“人家没要！”提起孙建国当时对钱的反应，唐静有些莫名的骄傲，她掏出100块钱，丢在桌子上。

　　“他宁肯放学在学校里捡易拉罐、捡矿泉水瓶过活，也不要的咱家一分钱！”

　　孙建国的硬气让白玉琴有些惊讶，这年头100块钱可不是个小数目，更何况他们家正处于经济危机当中。

　　“他真的去捡瓶子了？他爹真是造孽哟，让孩子受这份罪。。。”白玉琴感叹道。

　　唐静：“行了妈！你别瞎操心了，再说人家也没觉得捡瓶子是受罪，还说这是为了保护地球、为了环保事业做贡献哩。”

　　想到孙建国当时的乐观风趣，唐静忍不住笑起来。

　　看着女儿这副花痴样，白玉琴开始怀疑起来，便问：“那孙建国是怎么说的？他以后不会再纠缠你了吧？”

　　怎么说的？我怎么知道他怎么说的。。。唐静在脑子里努力想象着孙建国应该有什么反应，好吧，这下只能靠编了：

　　“他说他也不想谈恋爱，他们家这光景，自己都栖栖遑遑的，还是先填饱肚子再说别的。他叫我好好努力，还说他虽然喜欢我，但更愿意我能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

　　唐静实在说不下去了，突然站起来跑回房间；好像刚才这些话真的出自孙建国之口似的，她自己差点就信了，心口像坠了个秤砣堵得慌。

　　白玉琴看着女儿的背影悠悠地叹口气说：“唉。。。还说没谈。。。没谈能这样？幸亏我让她断得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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