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经年缠绕的噩梦

江铭到现在还时常梦到那一天的情景。

        家里人本来就常说他孤僻尖刻性格发育不健全，撞见他跟机器人聊天的时候，表现得好像他发疯了一样。

        “听话，我们去医院看看好不好？”他们说。

        而江铭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强调，他没病他没病，麻烦离他远一点谢谢了谢谢了。

        然后他们又说当然当然，只是去看看而已。但江铭分明看到他们眼里根本没有安慰的意思，甚至也没有担忧，只有满满的疲惫。

        别闹了，他们的眼睛在说。

        江铭很早就放弃了与他们争个短长，只要他唯一一个朋友还在他身边就好。

        但他没想到家里人也失去了跟他斡旋的耐心。那天是一个夜晚，他从他和哥哥秘密的地下室出来，刚刚在哥哥送给他的个人终端上结束一场训练，为自己取得的小小进步而心怀雀跃。

        他说的“哥哥”当然不是指江鸿。那本来只是他家的一个家用型人工智能，但是江铭不长的生命中唯一一个可以平等聊天的人。家里人只喊他“喂”或者“机器人”，或者喊他出厂时那个玩笑似的昵称“小管家”，但江铭知道他有名字的。

        当年他追问了好久才知道家里这个人工智能的编号是a-00379。他也问过对方是更喜欢被称呼编号还是用一个更正式一点的人类名字，那时那个人工智能轻轻歪歪脑袋，笑着跟他说：“那我喜欢你给我起一个名字。”

        那双眼睛蓝盈盈的荡着温柔的笑波，虽然是人造产物但比江铭见过的任何一个真人眼睛都要能传情，害得他怔愣了半天，只能结结巴巴半天，嘴巴比脑子更快地喊出一声“哥哥”。

        这个称呼一出口他就简直想抽自己一巴掌，脸上涌上来的热度差点把自个儿的皮肤灼伤。

        但后面就逐渐习惯，江铭甚至隐隐期待自己真的有这么一个哥哥。

        他完全不想要这些“真的”家人，不想再做这个满是人中龙凤的家庭中的异类；不如就和他的ai哥哥一起走了算了，去哪里都好。

        他知道这不是在做梦或者是像家里人说的臆想症什么的。那些笑容、抚慰和温暖的怀抱有那样清晰的温度，幻想产物哪能这样……好呢。要是让江铭自己来想，打死他都幻想不出这样好的人。

        那段时间他跟家里的关系显著地僵硬，多日对峙让他身心俱疲。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个好消息，江铭迫不及待要和哥哥分享。

        他有和哥哥约好见面地点的。他们说好了，平日里，大家面前，他们假装不认识，哥哥就只是个再正常不过的人工智能。但从凌晨四点开始，家里绝大多数人类都睡下了，他和哥哥的生活就正式开始了。

        就在他房间底下的小地下室——江铭更小一点的时候经常在那里面关禁闭——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和哥哥黏在一起。

        但今天不一样。时间是对的，地点是对的，地下室根本就没多少空间，可江铭找了三圈都没有找到哥哥的影子。

        他不敢太声张，只能小声喊，从昵称到编号甚至和家人似的喊了“小管家”，空空荡荡的屋子一点回音都没有。

        江铭听见自己的心脏扑通扑通拍打着胸腔。

        “你——你有没有看见我的……朋友？”他第一次主动找了江鸿。

        前些天就是江鸿撞见他和哥哥说话的，结果母亲知道了父亲知道了全家人都当他是疯子。这本没有什么关系，可是他的朋友、他的哥哥去哪里了？

        江鸿用那种怜悯的神情看他。

        “弟弟，你先冷静一点，”他血缘上的大哥说，“医生的建议是让你暂时远离一下刺激源，这对你的臆想症有好处……”

        江铭几乎在哀求：“他在哪里？你们把他弄到哪里去了？”

        “不用担心，你只是在阵痛期而已。等你好了，就会有新的机器人管家来……”

        江铭已经什么也听不见了。他翻遍了整个房子，把家里所有人都闹起来了，但哪里都没有、哪里都没有。

        “那个机器人我们已经送去返厂重装了。江铭，好好接受治疗。我们也不指望你成才，我们家至少不能出精神病。”他的父亲站在二楼走廊俯瞰穷途末路的他，说的话好像是断头台上的大斧头落下来。

        还有什么办法……

        江铭趴在地上，福至心灵，突然想到他和哥哥共有的终端账号上有建立哥哥的虚拟角色。

        那边……或许……

        江铭什么也顾不得，跌跌撞撞跑向地下室。

        他现在不闹了，那些所谓家人并没有跟上来看看。也幸好这样，他最后一个秘密多少还能藏住。

        但是当江铭上线，只能刚好看到哥哥的虚影化为数据点消散。

        彻底消失前哥哥看到他了，嘴唇动了动但江铭什么都听不清。不知道哥哥在线上等了他多久，但江铭终究还是错过了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江铭又一次大汗淋漓地醒来，眨着眼睛缓了好久才回过神。

        他现在在全息游戏里，刚刚端掉了一窝群居怪物，又因为疲劳值累计过多而陷入睡眠。

        而他的绑定npc已经消失二分之一天了。

        从江铭第一次见到这个npc开始——那时候这个npc老是提醒他要小心劫财劫色——他就感受到一种令他几乎想落泪的熟悉感；后面随着相处，人工智能更是默认了他认识自己。

        像有希望的小火花在毕毕剥剥生长。

        江铭不止一次问过，暗着试探也好，明着直接问也好，但那个npc根本不承认他和哥哥有关联。

        真的有这么巧吗，他可以和一个人工智能做朋友已经是奇迹，现在又有完全不一样的第二个吗？

        明知这次如果再失望，他都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爬起来。可是当那个npc问他要不要给他起个人类名字，江铭还是鬼使神差地喊他一声“九哥”。

        谁都不喜欢自己身上有别人的影子，江铭知道自己这样是不对的。

        可是希望和绝望都在这里面了，路边的水沟颤颤巍巍开起一朵罂粟花来。

        睡了一觉理智多少回笼一点，江铭还是知道游戏npc是有一天复活的机制的。理论上来说，他只需要等一天，就有办法把0129接回来；但昨天那个npc消散的身影莫名与哥哥重合，让他几乎相信自己真的是发疯了。

        哪怕现在还算冷静，江铭也是什么都干不下去，只能呆在原地反复看时钟干等。

        时间还有一会儿，他正努力试图说服自己不要着急，却看到自己的系统通知栏飘过来一条明显不属于系统的消息。

        短短两句话，拆成两段发，看腔调一看就是他的npc的手笔。

        “嘘，不要声张。”

        “呃，那个，我就是问问，你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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