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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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如诗的少年心事,成年人的世界没有那么多浪漫的风与月。
他们的相遇不过像月亮和风,短暂又普通,只留下几道朦胧的影。
青绿的风和鹅黄的月亮在深蓝夜幕里相遇,一个看不见摸得着但抓不住,一个看得见摸不着,也没人想抓住——毕竟不是谁都想当捞月的猴子。
丽依旧冷漠地审视自己,存在或不存在的记忆,必须要完成的任务,看不清的来路与去路。
她早已习惯在短暂的放松过后,将精力放在最值得考虑的事情上。
但是越想,这些碎片式的记忆,就让她越难以分辨。
是真实的记忆还是无据的臆想,是现实,还是梦境?
有些事情她想明白了,又不太明白。
人生总是莫名其妙的。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吃顿火锅的约定丝线般牵住她,让她和这世界的联系又多了一些,不至于像散沙被风吹散。
宿醉后的早晨总伴随着头痛,不过在陌生的地方,熟悉的疼痛反倒像老朋友一样亲切。
合宿第二天的上午下午都过得很快,立海大附属开学例行的合宿对于高三的学生和老师来说,不过是换了个地方上课,只是多了点吃亲手做的东西食物中毒的风险。
课后,丽被学生邀请到草坪上一起喝下午茶。
“放心好了,那个会让铝制饭盒爆炸的人不在这里。”
草地上铺着天蓝格子野餐布,有卡通图案的粉色餐盒里填满了切好的三明治。
香软蓬松的吐司夹着火腿煎蛋生菜,边缘还能看到些流丝的橙黄色芝士片。
“这可是天才独创的三明治!很不错吧!”递给她三明治的少年自信地笑,清澈明亮的紫色眼睛,眼神笃定。
丽端正跪坐在野餐布边缘,双手捧着那个香喷喷的三明治,点点头,“确实很不错。”
“诶?明明一口都没尝欸!”
丸井有些无奈。
“只需要看你的表情,就知道这一定很好吃了。”
芝士培根和生菜的香气钻进鼻子里,看着面前的学生,她开始走神。
她回忆起一些事情。
这个学生家里一定有弟弟妹妹。
他身上有“家”的气息。
那种温柔和柳来自性格上的沉静包容不同,
丸井让人想起小时候用没洗过的手偷偷摸食物时,被兄长轻轻打在手背上那种温柔的疼痛。
好像我的家人也曾捧着食物,很自豪地对我说,“这个一定好吃。”
我的父亲会不会是一个厨子?
她从脑海中破碎凌乱的记忆里寻找有用的信息。
在她盯着三明治走神的时候,边上一个毛蓬蓬的脑袋凑过来,很自然地咬了一口她手里的三明治。
“唔,真的很好吃。”
那个漂亮得像艺术品的三明治就这样缺了一个小角。
“喂喂,仁王,你手里不是有吗?!”
这样控诉着的丸井,像护食的哥哥。
“piyo。别人手里的,才更香嘛。”仁王懒散地坐到地上,手肘架在支起的膝盖上,将另一手里的三明治递到丽眼前,轻浮地晃了晃,“要试一试吗,老—师——”
坐在两人对面,丸井敏锐地察觉到空气中蔓延着奇怪的氛围。
而他们那位有时候看起来有点呆的老师,此刻眨着那双蜂蜜一般的金眼睛,明显在思考仁王不靠谱建议的可行性。
虽然时不时也和仁王一起捉弄可爱的学弟,但作为同学朋友,还是不能放任事态这样发展下去。
他当机立断,啊呜一口,咬在仁王手里的三明治上。
这一口比仁王那一小口大得多,几乎咬下了二分之一。
“…你是小猪吗?”看着手里三明治仅剩的一角,仁王语结。
“唔唔唔唔!(你才是猪!)”
尽管腮帮鼓鼓,丸井仍清晰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丽这时才从恍惚的回忆中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似乎险些被顽劣的学生捉弄。
她眯起眼笑了笑,直接将手里被咬了一小口的三明治塞到仁王嘴里。
突然被投喂的人愣了一下,竟也听话自觉地咀嚼起来。
面前的丸井两颊塞得鼓鼓的,下午柠檬黄的日光落在他温暖的红色短发上,像下一秒就要快活地在草坪打滚的小动物。
软绒绒的皮毛上有阳光、草地和美味食物的芳香。
她久违的有了些食欲。
不是想“摄入营养”,而是想“食用”某样东西。
于是她拿起一块新的三明治,像丸井那样大口咬下,将自己的腮帮也填得鼓鼓的。
当柳生过来找人时,就看到三个人端正地坐在野餐布上,腮帮鼓鼓的,一齐抬头用亮晶晶的眼睛看他。
受这眼神蛊惑,柳生也坐了下来,然后被仁王一个三明治塞到嘴里。
柳过来找人的时候,只见四个脸颊被食物填满的人,整齐划一地咀嚼着,同时抬头,用闪闪发光的眼神看他。
“……我们该准备回程了。”
选择闭上眼睛,默认自己什么也看不见的军师,犹豫过后平静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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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的车上比来时沉默许多,学生们大都筋疲力尽,只有一些精力旺盛的还在小声交谈。
丽点完人数之后坐回柳身边。
像来时一样,在弥漫着针织椅套下座椅劣质的皮革气味和廉价空气清新剂味道的狭小空间里,他安静地看书。
丽靠在椅背上,仰头看车窗挂着的那个摇晃的黄色挂件。
她不知道挂的是什么,有什么寓意,就像她其实并不在乎车往哪开。
只是静默地看着。
从她坐下来起,柳就没再继续看书。
谈不上什么巨大的冲击力,或是难以抗拒的吸引力,
只是像细小的雨点落在琴弦上,他被牵动了。
看向那双定定睁着的、显得空茫的眼睛,柳问,
“不休息一下吗,老师?”
听见他的声音,丽花了一点时间来分辨话中的内容,缓慢地找回一些情绪,
那双漂亮的眼睛散去朦胧的雾,笑得玩味,
“昨天也是。你很想看我睡着吗,柳君?”
她的声音透着疲倦的沙哑,懒散而有余味。
轻佻的问句和淡淡孩子气的顽劣,让这份美丽变得真实起来。
面对这个调侃,他显得游刃有余,
就像不动声色地躲过仁王从背后丢过来的球。
“因为您看起来总是有些疲惫。”
柳很自然地回答。
丽合上眼睛,过了会,侧过脸看他,轻声说,
“但是睡着对我而言,不能算是休息。”
“柳同学也有这样的经历吧。比如说很疲惫的时候,会梦到自己在睡觉,然后梦里又做了一个梦。”
她说得很轻很缓,像另一场课堂的延续。
“有的时候我们很清晰地知道自己在做梦。当遇到荒诞的事情,例如马上要被拿着电锯的怪人追上的时候,会觉得——‘怎么会有这么荒谬的事情呢?一定是在做梦,让我醒来吧!’”
“于是就醒来了。”
“就算没有意识到在做梦,我们也会时不时被可怕的梦吓醒。”
“有一天我遇到了很可怕的事情,那太真实了。‘快醒来吧!’我催促自己。然后我醒了。接着又遇到了更可怕的事情。‘怎么办,这已经不是梦了!’——这样想着的时候,闹钟响了。”
“我又醒了。”
她雪白的、几乎透明的脸颊挨着巴士陈旧毛糙颜色发灰的椅套,眼眸低垂,鸦羽般的睫毛在流金的眼瞳中投下阴影。
窗外天色有些暗下来,泛红的光穿过深蓝片状窗帘的间隙落在她脸上,虚虚实实,不太真切。
“我是真实存在的吗,如果现在再遇到一些可怕的事情,我还能再醒来吗?”
她伸出手张开五指,放在眼前,修长白皙的手指又在她脸上投下五道黑灰的影,
她透过指缝看面前少年清隽温雅的脸,
“这一切也许又是我的一个梦,一场可怕、疲惫的梦。下一秒就会醒来也说不定。”
醒来的时候,会发现自己正在家里,或者只是太累了睡着在火锅店里,面前摆着蒜泥香油碟。
没有学生,没有试验,没有教授……
也没有“蛇贺启丽”。
而这个设想让她不得不思考一个更可怕的可能性
——她正是因此于一周前在这个世界“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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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总是擅长沉默和倾听的。
在某个很小的瞬间里,他有点庆幸此刻听到这些话的人是他。
如果是仁王的话,估计就要说着“是啊,其实我们都在梦里流浪”,然后两个人像牵在一起的气球,在风中盘旋着飘远。
她身上有种强烈的自我否定感。这种自我否定通常情况出现在自卑的人身上,可她无疑是骄傲而璀璨的。
现在柳终于明白违和感的源头了——她在否定自己的存在,以便于更轻易地像泡沫一样消失。
他把早已合上的书放到一边,用手碰了碰她摆在眼前的指尖,然后轻轻握住她的手。
“这不是梦。”
“能感觉到吗?温度,声音,气味,触觉。”
那只手坚定有力,她能感受到指节粗糙的薄茧和他掌心的温度。
整齐细顺的额发下,赤铜色的眼睛显得有些严厉,像温文尔雅的老师难得地轻声呵斥上课睡觉的学生。
“对于我来说,你的声音,温度,触感,都是真实存在的。”
丽原先就坐得不太端正,此刻更是直接散漫地完全将腰背靠在座椅上。事实上只要离开学校方圆五米,她就没有身姿笔挺过。
“柳君,”她没用什么力气,手轻轻蜷在他温暖干燥的掌心,那声音懒散而漫不经心,带点很淡的戏谑,并不想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我不得不怀疑你是为了牵我的手才这么说的。”
“老师,我知道您并不这样认为。”柳很平静地继续拢着她的手,没有丝毫放松,“就像我知道……”
美丽得令人心悸的女性侧过脸,茂密柔顺的卷发像黑蔷薇簇拥雪白的脸颊。
她挑眉,微眯着眼看他。
“就像我知道,此刻您更想听——这其实是个梦。”
迎着她的眼睛,柳的话语只是稍微停顿,仍坚定地说完。
“即使知道怎样能让我开心,还是坚持这样说。真是□□啊……”
笑得很玩味,她轻轻抬了抬自己被牢牢握住的手,
“好了,别这样,柳君。”
“就算你松开手,我也不会立刻砸碎窗户跳出去的。”
“也不会找个僻静的角落,随便喝点什么剧毒的有机试剂,去寻找一个可能并不存在的地方。”
路过窗外的深深浅浅的光落在她侧脸上,苍白而美丽。
她没再看他,只是垂眸望车开的方向,
漆黑睫羽在流丽的金眼睛里投出晦暗的影,
“你不能总是拽着我的,不是吗。”
两人陷入沉默。
他握着她的手依旧温暖有力。
她轻飘飘的目光又移回他脸上,正对上那双温和如水的眼睛,
“哈,你看起来简直要说‘我会’。”
我会。
柳确实是这样想的。
他认为自己擅长处理“问题少女”的心理问题,就像擅长处理问题少年一样。
虽然这种说法对他们这位理智而又无所不能的老师来说有点失礼,但她身上那点孩子气的倔强总让他不得不一边维持冷静而从容不迫的处事方法,一边心跳加速,像匆忙递交答卷的考生一样紧张。
“一个人的存在,是由自己的感知和别人对自己的感知共同构成的。”
从容地,他没有回答她的调侃,声音和缓坚定,一如既往,
“正如母亲保留着儿时那些我们自己都不曾拥有的记忆——第一次开口说话的表情,喜欢喝的米糊的味道,甚至是第一次尿床尿出的图案……这些都是属于我们的一部分。”
“如果母亲死去,那么母亲身上的那个我们也随之永远死去了。”
“相反,只要我保留着关于你的记忆,你就会永远存在。”
他那双很深的棕色瞳仁总令人联想到与永恒相关的词汇。
或者说柳这个人的存在本身就让人觉得恒久坚实,像古老隽永的诗篇,
存在,并且会一直存在。
“所以,我会的,老师。”
他这样回答她,话语温柔,却有无法被任何东西撼动的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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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总是淡漠冷静的脸上显出一点困惑。
瓷白的脸颊挨着椅背,她线条优美的眉毛微蹙,眼睛里一层薄薄的水雾随抬眼破碎,
往日的理性和顽固让她此刻的不知所措变得格外迷人,无端令人生出保护欲。
“……你快把我讲睡着了。”
她的声音很轻,孩子般不讲道理、任性的埋怨。
听起来软绵绵的,像幼猫挥舞不怎么锋利的肉爪,试图保留最后的倔强,却只能令人心尖麻痒,想再揉捏一把。
“这似乎是件好事。”柳无声地笑了笑,又在她恼火之前收敛笑意,善解人意地将话揭过,
“还想听点什么吗?”
“睡前故事?”很快找回一贯的冷静,她平稳地将话题转开,
“跟我的睡眠最接近的东西,只能是政治课本了。”
柳为这一闪而逝的脆弱的美丽感到遗憾,面上却丝毫不显,温和而顺从地应道,
“虽然对于这本书来说有些失礼,但我想这个内容或许符合你的要求。”
她自然地示意他继续。
他纵容着,像翻过书页,平静和缓地开始他们之间的下一个篇章,一如既往地游刃有余。
“……,一个严肃的观察家在描写其他非日本民族时,不会在说了他们前所未有的彬彬有礼之后,再加上一句‘可是,也很傲慢、专横’,……”
他的嗓音质感温润,有恰到好处的低沉磁性。
或许是气氛过于沉静平和,原本只是掩饰慌乱的玩笑话,丽竟真的有了惺忪的睡意。
“……,当他说他们忠诚和宽厚时,他不会声称‘但他们也有背叛和怨恨。’,……”
他身上清冷干净的气味让她难得地放松下来,阖上那双令人心悸的漂亮眼睛。
尽管如此,那睫毛轻微的颤动还是仿佛在他心上轻轻扫过。
大概是真的睡着了,她倚着椅背,因为侧着脸的缘故,像依靠在他肩头。
但他知道没有,她雪白的脸颊和乌黑的发丝只是巧合地轻轻触碰他的肩膀,羽毛一样掠过,不着痕迹。
没有停下平静从容的讲述,他总担心一旦停下,刻意忽视的、嘈杂的心跳声会将本就不得安眠的人吵醒。
扭头看向窗外。
黄昏的景色不断向后流动,夜幕中亮起山野星星点点的灯光。
光洁的玻璃窗上漂浮着两个似乎依偎在一起的身影,
在暮色流逝中恒久不变,驶向漫无边际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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