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一颗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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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付完各种领导老师大概意思是“千万负起责任来,学生课外活动绝对不能出问题”的“耳提面命”,
跟最后一个提问的学生说了再见,丽难得地不希望今天就这样结束——因为明天要出去合宿。
她对一切占用周末的活动深恶痛绝,
但还是不得不收拾东西。
随手塞了两套衣服进背包,她躺到床上。
看着天花板上明亮的白炽灯叹口气,又爬起来接着捡。
放好驱蚊水、烫伤膏、酒精棉,她又躺下来。
海藻一般蓬松柔软的黑色卷发铺散在毫无生活气息的蓝灰纹格床单上。
脑海中的记忆时隐时现,像蒙着纱,每次快要想起的时候,就像考试遇到曾经做过的题,却再也做不出来。
可日子竟还是这样过下去了!
说到底,压根没人在乎她是谁。
秋山需要一个帮她搞研究出成果赚大钱的人,鹤田需要一个给他带学生冲业绩评教授的人,
投资方需要能带来经济效益的项目合作者,学生们需要能帮助他们提高学习成绩的老师……
无论是蛇贺、猪贺、牛贺,只要能扮演好这些角色,就都可喜可贺。
只要她能发挥功效,不影响到别人,她是失忆还是抑郁还是精神分裂,又有谁会在乎呢?
在庞大的社会机器中,她甚至算不上一个齿轮。
齿轮尚与另几个齿轮相连,能察觉彼此的卡顿干涩,
她充其量是一个小石子。
有需要的时候,就被打磨一下,赋个“棋子”的身份,也能体面的摆上棋盘;
没需要的时候,踩上一脚都嫌硌,被海浪卷走或许才是最佳归宿。
因为她可能是又可能不是蛇贺,她努力经营这里的生活。
但让她坚持应对这一切的,却是对于遥远的、某个已经遗忘、甚至可能并不存在的家的向往。
现实世界的“成功充实”与内心无所凭依的孤独感几乎将她割裂。
她对现存于此的事实强烈地否定。
——我不该在这里,我该回家去。
家里有关心我的亲人,有火锅,有……
记不太清了。
慢吞吞地爬到床尾,她伸手努力去够书桌上的酒。
好想回家啊。
……
合宿当日,丽作为老师自是要早到许多。
从床上干脆地爬起来,她拿冷水洗了把脸。
比起烦躁、厌倦,更令她无端升起一股怨气的,是这些情感未知的来源。
人类是生物化学的奴隶。
多巴胺的增加使人兴奋,过量褪黑素使人抑郁,5-羟色胺浓度低使人焦虑痛觉异常。
那张5-羟色胺浓度低的检测单,不过是蛇贺一个星期前做的。
我的愤怒究竟是真的愤怒,还是相应腺体分泌失调,激素紊乱的结果?
连情感都不受控,“我”还有什么属于“我”?
她抬眼看镜子。
用手抚摸镜子里自己的轮廓,触感坚硬冰冷,指尖自嘴角划上,她露出一个没有温度的笑。
“我不会输。”
没有任何东西能控制我的灵魂。
人尚且不能,毋论这小小激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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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前到学校正门的出发点,她需要花更多地精力压抑那股厌倦,才得以在一群年长的教师说教中维持礼貌的笑脸。
只有冷漠的精神游离于现实与内心之外。
等学生上车坐好,出发前最后一次清点人数。
她抱着签到表,走在大巴狭窄的过道上,一个个对过去。
然后看见两个柳生。
没坐在一起,一前一后,各自占一排。
衣着打扮,鞋尖的角度,就连手里书翻开的页数都一模一样。
她看看前面那个,又看看后面那个,
无从分辨。
她用同等的眼神看他们。
两个深紫色的、挺拔的影子投在金眼睛里,不过是两颗平等的桑实。
视线空茫,没有落点。
得有一会,她准备直接在本子上勾上仁王柳生的时候,
后边那个柳生忽地抬眼看她。
英俊严整到接近肃穆的少年身姿笔挺,微微颔首,
暗紫色眼眸投出目光,越过冰冷的镜片落到她身上。
只消一眼她就明白,这是仁王。
因为那目光很轻,轻得像浴室里不小心被吹起的纯白泡沫。
这时她那金眼睛才如初升的月,添了些微的光,
脸上也有了点虚渺的笑意,
向他点头致意,低头勾上两人的名字,又接着向后走了。
丽的头发依旧整齐地盘着,只有后颈上些许短短的绒毛衬得脖颈愈发洁白修长。
身上那件雪白的衬衫齐整地束进裤腰里,为了便于活动,以黑色西裤取代了往日那条包臀裙,简约干练。
她走向他,神态一如即往的冷淡疏离,运动鞋在巴士地毯上没有发出任何一点声响。
明明是伸手就能触及的距离,她却像美丽的游魂或萤火,在咫尺之间飘远。
这种感觉让他有些茫然无措,不知该用什么办法来吸引她的目光。往日那些奇妙的小把戏竟一个也使不出来。
只能看她走近,走过。
努力克制自己回头望她的冲动,
“柳生”保持着之前笔挺的身姿,想了很久,脊背松懈下来,
将头搭到前面人的椅背后,梳得一丝不苟的假发被大巴起静电的针织椅套蹭乱了些。
又过半晌,说,
“柳生,
“我明白你那天为什么要故意被她发现了。”
“……这样啊。”
前排柳生语气平静地应。
他或许早该明白,又或许不该明白。
柳生镜片后的眼神深沉,
将书向后翻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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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定人齐了之后,丽得找个地方坐下。
她原想跟班上女生坐一块,可她们大多抱团,或是和心仪的男生坐一起。
于是她只得在柳生与柳生中,选择坐到柳的边上。
“早上好,蛇贺老师。”
打了个招呼,柳将目光移回手里的晨报上。
在几分钟前,他试图预测蛇贺选择座位的概率,发现既无可以用来推断的实例,也没有解析的方法。
他原有些懊恼,毕竟惯于以数据掌控全局的他,竟有这毫无头绪的一天,无疑意味着还缺乏些能力。
转念一想,想起球场之外的仁王,又释然了。
——他们至今没有搞清楚仁王的老家与出身的小学。
世界上确实有这样一些人,当你以为他已经走到人类想象力的边界了,他还能向斜上方跑出好几步。
对他们来说,做某件事的概率是0或100,
这概率,甚至这事本身是什么,都只有他们自己清楚——比方说可口可乐和百事可乐会在包里发生量子纠缠。
他们有时给人很强的存在感,
有时又像不存在于现实世界。
仁王亦然,蛇贺亦然。
巴士平稳地从高楼林立的马路开到绿树葱绿的街道。
春天的气息总令人心情愉悦,想吟诗一首。
柳静默地注视着窗外。
光洁的玻璃窗上景色疾走,进入隧道后倏然暗下来,
映出车内人的脸来。
比起自己的眼睛,他先注意到身边人的脸。
大概是盘发让她在座椅上靠得不太舒适,那头夜色般的卷发散落肩头,随着侧头的动作簇拥她雪白的脸颊。
她闭着眼,眉头微蹙,无框眼镜仍架在鼻梁上,看起来休息得很不安稳。
车身摇晃一下,她睁开眼。
隧道墙壁上有序排列的点点橘黄灯光落在玻璃窗里,像这虚拟黑夜中的星子,
映出那双甜蜜而倦怠的金眼睛,美得几近凄愁。
她好像漂浮在这幻象般的镜影里。
柳花了点时间从这绮丽的景象中抽身,侧过身来,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尝试一下将眼镜取下来,或许会休息得安稳一些,老师。”
他的嗓音温柔而低沉,古雅的咬字措辞带着特别的韵味,让人不由自主地放松精神。
丽一时间有些恍惚,也没能立刻拿出对待学生时亲和的笑容,
“……我没在睡。”
她的声音也很轻,带些许沙哑,像一片鸦羽,轻飘飘地落在他肩头。
迷迷糊糊,答非所问的回答,引得柳不由自主地微微勾起唇角。
“就当是休息一下眼睛,如何?”
茫然地歪了歪头,丽用右手摘下眼镜,握在手里。
不知道为什么,尽管度数不高,鼻子上没有眼镜的感觉总让她感到不安。
可柳身边令人安心的气息将这不安中和了些。
离了镜片的眼睛有些迷离,莫名的显得纯粹天真。
柳想说些什么,没来得及开口,
突如其来的急刹车让身体向前冲去,他一手紧握扶手稳住自己身形,忙用另一手去护她的额头。
丽下意识用右手抓扶手,手里的眼镜磕在扶手粗糙坚硬的表面上,发出一声脆响,又磨蹭几下。
料想到手里的镜片已然报废,她想不动声色地将其收起来,抬眼对上柳有些歉意的目光,于是止住动作,断然开口,
“别道歉。无框眼镜比较脆弱。我度数不高,不戴也可以。”
听起来不带任何情感的三句话,直接了当地兼顾三方面,从责任转移到后果弥补,一应俱全。
从来都是预知般,将别人想说的话说出口的柳,难得地被堵住话头,不知道该怎么接。
边说,她边用手去碰他轻轻搭在额头的手。
对方粗糙温热的掌心捂着冰冷的额头,令她十分舒适,忍不住微眯起眼,像被挠了下巴的猫。
牵着他的手指,丽将他的手放回扶手上,说,
“谢谢。”
“不用谢。”
柳觉得自己的应答相当干瘪,尽管听起来还是一如既往地游刃有余。
再望向窗外,却难以抑制地想起方才掌心温凉软滑的触感,恍惚间忆起少时在爷爷的茶室里,从未被批准触碰的、最珍贵的那只莹白温润的骨瓷茶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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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是全校性活动,所有班车到达、人员集合后才能回到各自合宿的居所。
下车时,丽犹感到有些恍惚。
残破的眼镜已被她放回眼镜盒,失去镜片的阻隔,总感觉一切变得刺眼起来。
尽管如此,她还是顺利地带着两个班级到达目的地。
路过低年级的队伍时,似乎有学生引起一阵骚乱。因为看到其他老师已经在组织纪律,她没有多管。
等一切安排停当,已是午饭的点。
作为合宿的必备项目,学生们拿出准备好的食材,在空旷的草坪上开始快乐地烧烤。
初春正午的阳光暖洋洋的,让人不想动弹。
丽站在僻静的角落继续神游。
“老师——”烤炉旁的学生在远处喊她,“我们穿肉的竹签用完了,能帮我们去隔壁班借点吗?”
她点头应下。
隔壁班带的是一大把铁签,多余的部分被负责的柳拿去溪边清洗了。
柳知道她的来意后,分出一半洗好的铁签,右手握住尖锐那端,将钝头递向她,又回身继续冲左手剩余的签子。
察觉另一端重量,认为她已经接住,他松开右手。
“噌——!”
几十根铁签断续落到地上,金属与石块剐蹭时发出刺耳的声音,部分铁签与地面的鹅卵石撞击后弹起。
“蛇贺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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