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糍糕

西宁愣住了。

        想到三皇兄可能此刻正身处险境，她心里顿时惊惶了起来。虽然上一世他在一年后回了齐安城，可是万一呢，万一事情并未按照既定的进行呢？毕竟，她重生回来才短短一个月，就遇到了太多之前并未发生过的事情。

        “那，那该如何是好？父皇，赶紧派人去寻三皇兄吧。”

        洛简道：“虽然形势不妙，但此事却不可莽撞行之。慕飞，朕还是相信的，即便在最恶劣的情况下，他也会想尽办法先保住自己，以待时机。是以当务之急，是须尽快联系上他，剩下的便好办了。”

        西宁闻言心稍定，“对，三皇兄那般聪明之人，一定会有办法。只是父皇，宁儿不明白，情况已如此紧急，还有什么可顾虑的？”

        洛简垂着眸，道：“敌在明，我在暗。暗哨这条线必是出了奸细，慕飞想必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他此刻必然对谁都抱有怀疑之心，此次派出去的人若非他绝对相信之人，他绝不会轻易现身，否则，反倒在敌人面前打草惊蛇。”

        他幽幽叹了口气，“朝内关学辅一党始终认为朕当年即位非名正言顺，明里暗里总想着将皇权移交到先太子的二子弘王手中……此事是否与他有关尚不得知，即使非他所为，若被他得知你三皇兄现深陷险境一事，只怕又要引起诸多麻烦。”

        西宁沉吟着道，“所以，此事一来要暗地进行，二来派出去这人须得是三皇兄绝不怀疑完全信任之人。”

        洛简望着西宁，缓缓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西宁侧着头道。她原本坐在榻边，此时忽然立起，后退了一步，而后缓缓跪拜，认真地道，“父皇，宁儿斗胆请旨，求父皇同意让我去寻三皇兄。”

        洛简默然凝视着她，没有出声。

        西宁心知，父皇虽也清楚，自己确实是最佳人选——身为一介女流，找个由头离开齐安城不惹人注目，众多皇子公主们，她和三皇兄的感情最好……可毕竟前路危险重重，已经有一个最爱的皇子身处险境了，眼下又再送去一个，必是难以下定决心。

        西宁犹豫，要不要把自己重生回来的事告诉父皇，起码能让他放心，即便没有完成天神的任务，自己的死期在两年后……

        她嘴唇阖动，正欲开口，忽闻洛简长叹一声，“宁儿，让不让你去冒这个险，朕这一个月来委实难以决断，今日没想到你却有如此胆识，你真真解了朕一大心结了。”

        他旋即起身，将西宁双手扶起，将她的手挽入自己的臂弯中，轻拍手背道：“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万寿节前离京是不可能的了，惹人怀疑。朕还需再筹划周密些……”

        西宁从福宁殿出来时，心中充斥着各种情绪交织碰撞。没想到重生回来后与父皇的第一次见面，竟然获取了如此多令人震惊的信息。

        不过有变化，总归是好事。自己回来，不就是为了改变的么？

        迈下殿前长阶时，她回头看了一眼，殿门外远远的角落，罗馆长仍双手捧着高高一叠案宗，默然立着。在他不远处，太监和宫女们低头交耳谈笑，似乎把他忘了……

        出了大庆门，早有小太监提前送信，舆轿已在门前候着。西宁习惯性地瞥了一眼轿侧，颀长的蓝色身影负手而立，听见脚步声，正扭过头看她。

        西宁忽然想起来，以往入宫这类绝无意外的差事，煜城身为侍卫统领，是不必要跟着来等候的……今日他怎地自己来跟轿了？

        第二日早间，她梳妆完毕，一个人静坐了片刻，命人传话煜城，备车随她外出。

        西宁并未告诉他要去的地方，只是说了大概的方向。煜城也没问。

        他的驾车技术很好，无论是城中行人摊贩拥挤的大街上，还是城外人烟稀少的山路，他始终不疾不慢，以同样平缓的速度前进。

        走了很久，忽听“嘶”的一声马叫，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西宁掀帘探了探，是一个陌生的林间，“怎地停下了？”

        前面身影一个翻身下了马，绕到车前低头看马蹄子，“蹄铁脱落了。”

        西宁无奈，往前挪了挪准备下马车，刚探出头，眼前一个手臂横了过来，她一手搭着，一手提着裙摆迈了下来。

        这是一个极小的驿站，小到没有正式驻扎的驿使，只有一对看上去慈眉善目的老夫妻。

        老头子听见声音走了出来，看都没看西宁一眼，直接走到马头前，盯着马蹄看了一会，转头对煜城道：“半个时辰，五十文。”

        煜城点头。

        老头一把扯过缰绳，径直将马车拉倒屋后去了。

        “姑娘，先进来歇歇脚，得要一阵子了。别再风里杵着。”老婆婆眯着眼站在门口招手。

        二人进屋，屋内简陋但干净，一张长桌上堆了些套信的油纸，旁边有两处供人歇脚的桌椅。

        刚坐下，老婆婆捧来一个簸箕，簸箕里面垫着块白纱布，里面铺满了一块块金黄的东西。

        西宁打了一眼，一下愣住了。

        那一块块金黄的东西，是黄糍糕。

        母亲晴贵妃是大荀属国莱国人，莱国的糍糕极是有名，西宁幼时母亲时常亲自动手做与她吃。这黄糍糕做法极是麻烦，要将糯米先泡后蒸，中间又要经过长时间捶打，待米糕有了足够的韧性后，在切成一个个小方块放在油锅里煎炸。

        时常，在母亲忙完一系列工序后，西宁趴在母亲脚边盯着小太监抡锤头，咚，一下，咚，又一下，不知不觉便睡着了。待到被叫醒时，母亲和侍女们捧着一碟炸得酥脆鼓胀的黄糍糕笑吟吟望着她，她睡眼朦胧地咬上一口，“噗呲”一声内绵外酥的口感，香味直窜入心底。

        母亲去世后，她也唤了下人照着样子做，每每在等待捶打的环节便又催眠般睡了过去，只是，再也没有人拿着香喷喷的黄糍糕来唤醒她……此后她便骤然失了兴致，黄糍糕这样曾经最爱的东西，也再也没有吃过。

        此刻眼前簸箕里一块块金黄色的黄糍糕，像极了母亲做的。她缓缓伸手从簸箕里拿了一块放入口中，“噗呲”一声，喷香酥脆的口感正如多年前睡梦中被轻声细语唤醒后，尝到的那一口直窜心底的香味。

        忽眼一酸，一颗豆大的泪珠从眼角滑落了出来。

        今日晨起，她想到五日后便要起身离京，前路未卜，这一去也不知多时才能返京，便临时决定到母亲的陵墓前来交代一声。没想到，竟然她在这不起眼的小驿站里，遇见了她心心念念多年的东西。

        是母亲知道宁儿要去看你了，便以如此方式，来迎宁儿了么……

        她霎时觉得自己重新回了被保护被宠爱的时候，心中顿生无限的温暖和勇气，只觉无论前路如何，自己再无一丝的退怯与害怕。

        平复心绪后抬起头来，意识到煜城正坐在对面，自己对着一堆食物流泪，旁人看了必是莫名其妙。她觑了他一眼，还好他脸正撇向窗外，似乎并未看见她的失态。

        临走前，煜城吩咐老婆婆将剩下的黄糍糕包起来，走过来默然站了一霎，方道：“公主，现在走了么？”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这句话说得比平常温柔了许多……

        到了皇陵园，煜城拿了牌子驾车驶入。陵园里葬着数十位已逝的历代妃子们，他左拐右绕，似乎对此地颇为熟悉，毋需提示，驾着车径直到了晴贵妃的陵园旁。

        “公主，属下在此处等你。”煜城在一处大树下将车停下，转头对她道。

        西宁默然点头。

        晴贵妃在她十岁那年骤然仙逝，头一年，她几乎隔几天便来一次，把下人赶得远远的，一个人坐在墓碑前哭得天昏地暗。一半是因为母亲弃她而去，另一半则是第一次遭遇身边人对她态度的转变……她从一个无忧无虑不知人间烦恼的小公主，忽而变成了一个被人嘲讽受人欺负的小女孩。

        西宁发现自己脸上又满是泪水。奇怪，今日怎的如此易哭？她心中有些暗暗嘲笑自己，用手抹了两下，泪珠儿却还是不断地往下落。

        正烦扰间，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白布巾悄然递了过来，右方同时凝聚了一团奇异的冷香味。

        西宁没有回头，右手一把接过，胡乱地擦了擦双颊，瓮声道：“哼哼，本公主一年就哭这一次的，眼泪难免多了些，也没有什么奇怪的。”

        右边的人没说话，待她擦完眼泪，抽噎声逐渐平息，才忽然低低地开口了，“不奇怪。很多年前，我见过一个小女孩哭的更厉害，哭累了就睡，睡醒了又接着哭。我那时才知道，一个小小的身体，竟然能有那么多的眼泪。”

        嗯。话多的煜城。

        很多年前？那极有可能便是宛真了。他在主动说和宛真的往事！

        啊，交心慰问的机会竟就这么忽如其来了么？西宁耳朵倏地竖起，屏住了呼吸，保持全身姿势不动，心里默默念道——

        别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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