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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第39章


殿内点了熏香,气味不浓不淡,闻着便令人觉得心神宁静,夏日的微风自轩窗外吹进来,将那袅袅淡烟吹得飘忽而起,杳霭流玉。

        周璟坐在榻边,低头看着酣眠的女子,她的面容姣好漂亮,肤色如玉,长长的睫羽安静地阖着,像憩息的蝶,让人不自觉放轻了呼吸,生怕惊动它。

        一缕细小的鬓发被吹得飘飞,调皮地落在她的眼角,似乎扰了主人的安眠,她的眉尖儿轻轻蹙起,有些不安,像是下一刻就要醒转过来。

        周璟犹豫一下,伸出手,拈起那一缕发丝,动作轻微而温柔地拂开,近乎小心翼翼,甚至于屏住了呼吸。

        然而下一刻,那鸦青色的蝶翼轻轻一颤,慢慢张开来,杏眼莹润如秋水,又含着迷蒙的薄雾,懵懵懂懂地看着他,若纯真稚儿,她还是醒了。

        周璟的心中涌起几分挫败,正欲收回手,却被她轻轻拉住,放在脸颊旁,花妩竟然笑起来,声若呓语:“皇上怎么来了呀……”

        她仿佛没有睡醒一般,又闭了闭眼,声音含含糊糊:“喔……我在睡觉,这是梦吗……”

        周璟下意识放轻了呼吸,他感受着掌心微暖的触感,像在抚摸一只柔弱无害的小兽,整颗心都变得柔软下来,他声音低得近乎诱哄道:“继续睡吧。”

        花妩的意识似乎仍旧深陷于睡意之中,她迟钝地眨了一下眼,像是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只轻轻呢喃道:“皇上……会一直陪着……我吗……”

        她这时候仿佛一个孩子,执着地索求自己想要的答案,周璟的手指微微一颤,擦过那柔滑的皮肤,指尖像是有火一般的烫意,他低头注视着榻上的人,未曾发觉自己眼中是惊人的温柔,他轻轻应了一声。

        “嗯。”

        花妩终于得到了想要的回应,她露出一个透着傻气的微笑,轻轻蹭了蹭周璟的掌心,不敌困乏的睡意,再次阖上了双目,陷入浅眠之中。

        周璟怕再次将她惊醒,便保持着姿势不动,直到花妩睡熟了,握着他的手渐渐无力松开,他这才将手收回来,掌心竟已微微出了汗意。

        周璟又坐了一会儿,确认她不会被惊醒,这才站起身来,对绿珠使了一个眼色,无声无息地出了殿门,绿珠连忙跟了上去,垂首恭听。

        周璟低声道:“无事不要扰醒她,朕晚上再过来。”

        绿珠连忙应是,看着天子率着宫人离开,她这才轻轻呼出一口气,庆幸不已,倘若周璟要追究她的罪责,她今日所为,就是十个脑袋都不够使的。

        绿珠轻手轻脚地回了殿,才绕过屏风就吓了一跳,却见花妩正坐在榻上,双眸清明,神色清醒,哪有方才的半点睡意?

        她道:“走了?”

        绿珠吃惊道:“娘娘什么时候醒的?”

        花妩打了一个小小的呵欠,道:“他来的时候就醒了,你们说话那么大的动静,我又不是个死人,早听见了。”

        绿珠想起她方才睡意迷糊的举动,便知道这位主子又在捉弄人了,遂哭笑不得地道:“娘娘方才若是醒过来,皇上兴许就不会走了。”

        花妩却不以为意,道:“走就走了,还会回来的。”

        她说着,忽然吹了一声口哨,门外传来汪的一声,大黄狗欢快地跑进来,吐着舌头呼哧呼哧,把个鸡毛掸子似的大尾巴摇得飞起,一副傻憨样儿。

        “你瞧,”花妩顿时笑了,伸手拍了拍它的头,道:“我说的对不对呀,绒绒?”

        狗子使劲摇尾巴,谄媚地叫了一声:“汪!”

        一旁的绿珠见了,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主子这是把皇上和绒绒相比吗?

        ……

        周璟离了碧梧宫,吩咐刘福满道:“去慈宁宫。”

        刘福满命人摆驾,一路往慈宁宫而去,路上忽然听见帘内传来天子的声音:“贵妃从前时常做噩梦,朕是如何做的?”

        刘福满想了想,道:“皇上那会儿听说贵妃娘娘睡不着,就给她念词赋,还……还跟宫人学过哄睡的小曲儿。”

        “小曲儿?”

        “是。”

        周璟忽然想起来了,那一日夜里,花妩被噩梦惊醒,说想听他唱哄睡的小曲儿,他是怎么回答的?

        不会,不过朕可以背诗念赋给你听。

        可臣妾就想听小曲儿。

        朕不会。

        那时她听见了,想必十分失望吧?回想起当时情形,周璟的心里说不上来是个什么感觉,像是卡着什么东西,不上不下,那种钝痛的感觉又出现了,比之前还要浓烈一些。

        他似乎一直在拒绝花妩的请求,她想要什么,他都给不了。

        周璟藏在袖中的手掌一点点握紧,又慢慢松开,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稍稍缓解心头的郁气,龙辇外面,刘福满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话。

        “皇上那会对贵妃娘娘可真是好呢,娘娘一醒,您就给她唱小曲儿,还命太医给娘娘开方子吃安神药,怕她觉得苦,又都做成了药丸子,不过那药没什么用处,娘娘还是睡不着,后来,您又命人张贴皇榜,请了不少游医方士入宫,叫他们想办法给娘娘治……”

        “游医方士?”周璟一怔,尔后道:“朕从不信这些。”

        刘福满忙道:“皇上那时是不信的,可见是担忧娘娘心切,病急乱投医了,后来您把那些方士都赶出宫了。”

        周璟皱眉道:“那妙法莲花经是怎么回事?”

        在他看来,他也不信佛,怎么会去找了一卷佛经来,给花妩辟邪?

        刘福满忙道:“妙法莲花经不同,那是皇上亲自去万佛寺诚心求来的,是正经的高僧亲笔,与那些游医骗子如何相提并论?”

        他犹豫片刻,放低了声音,凑到龙辇跟前,道:“那时候是奴才随同皇上一起去了万佛寺,妙法莲花经是了尘大师圆寂前,用自己的血抄了七七四十九日方成,是万佛寺的寺宝,在藏经阁里贡了有足足一百年之久,那主持和尚原本是不同意献给皇上的,但是皇上再三恳请,那主持和尚就提了一个要求……”

        周璟疑惑道:“什么要求?”

        刘福满四下看了看,声音放得更轻了,透过帘子传入龙辇内:“主持和尚说,此物是高僧遗下的佛宝,需要皇上一步一叩首,经过藏经阁的一百零八级阶梯,才能请走这本经文。”

        “这事儿只有奴才一个人知道,您要奴才守口如瓶,故而贵妃娘娘也不知道那卷佛经来历,所以那天她把佛经献给太后娘娘,奴才瞧着心里实在是……”

        刘福满那时急得脑门都出了汗,却半个字也不敢说,如今天子问起,方才一吐为快,劝道:“皇上不要怪奴才逾矩,奴才虽是个阉人,却也知道有些心意要叫人知道,才是最好的,您对贵妃娘娘那么好,是放在心尖尖上的人儿,在她面前却又不露半点声色,藏着掖着,贵妃娘娘她什么都不知道,还以为这佛经是随处可得的,根本不知道您的一番苦心,这怎么能行呢?”

        刘福满痛心疾首:“她既不知道,如何能与您心意相通?”

        龙辇内静如死寂,刘福满的心一点点提起来,上头的热血渐渐冷却,他现在反应过来,恨不能给自己打几个嘴巴子,叫你嘴贱,那可是当今天子,你跟这教训谁呢?有些话也是你能说的?

        就在刘福满额上汗如雨下,两股战战之时,才听见龙辇内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很模糊,像是一个嗯?

        刘福满疑心自己听错了,却又不敢追问,只好不停地拉着袖摆擦汗,眼看慈宁宫近在眼前,连忙小心翼翼地禀道:“皇上,慈宁宫到了。”

        周璟下了轿,刘福满躬身垂手,眼角余光瞥到天子深色的衣摆经过,然后停下来,像是在打量他,刘福满一颗心吊得老高,整个人战战兢兢,又想擦汗了。

        正在这时,却听天子淡淡道:“看不出你一个阉人,知道得还挺多。”

        刘福满吓得浑身一抖,在心里连连道:不不不,奴才真的不想知道这么多!

        ……

        得知周璟来了,太后便从佛堂里出来,她身上还染着些檀香的气味,拉着周璟坐下,又命人上茶果,笑吟吟道:“你这会怎么有空过来了?对了,你昨儿说自己腰痛,可叫了太医瞧了?”

        周璟顿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之前为了掩盖花妩喝酒的事情,确实跟太后扯谎说腰痛,这会便答道:“多谢母后关心,只是儿臣已好了,就没叫太医,不妨事。”

        太后听罢,不太赞同地道:“你是天子,病痛无小事,还是让太医瞧一瞧比较好,也能放个心。”

        周璟应付几句,太后见他似有心事,便主动问道:“皇上这么晚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周璟道:“来是为了告诉母后一声,儿臣要立阿妩为后。”

        他轻描淡写说出这一句,太后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疑惑道:“阿妩,阿妩是……”

        她倏然住了嘴,眼睛微微睁大,神色有些惊愕,不可置信道:“你要立贵妃为后?”

        周璟颔首:“圣旨已拟好了,明日会在朝会上宣读,儿臣先来告知母后一声,也好给您通个气。”

        太后立即站起来,断言道:“不可!”

        她甚至有几分激动,手腕上的佛珠擦过圈椅扶手,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

        周璟抬起眼看向她,态度很平静地道:“阿妩是花家的女儿,纵然她出身坎坷些,却也无伤大雅,母后曾经说过,她是花家老太太一手养大的,想必德行不会有问题,母后为何不同意?平心而论,您也是花家人,难道不希望花家的后辈尊荣永享,世代富贵吗?”

        太后怎么不想?她若是不想,当初就不会试图把花若如弄进宫里来了,只是花若如实在太蠢,没有脑子,惹怒了周璟,坏了事情,太后只能打消这个念头,可是她万万没想到,周璟竟然会想让花妩做皇后。

        她深吸一口气,摒退左右,这才慢慢坐下了,道:“如皇上所说,哀家不是不同意你立花妩为后,只是皇上有没有想过,当初你要娶花妩为正妃,为何没能如愿吗?”

        周璟顿了片刻,道:“大概是父皇觉得,您已是皇后了,再让花家女儿做正妃,会影响朝中局势。”

        “是,”太后十分坦然,道:“你如今是不记得了,当时你与先帝陛下闹得十分僵,先帝就连你若是娶花妩做正妃,这辈子也不用指望储君之位这种话都说出来了,你那时也是半点不肯低头,父子俩犟了许久。”

        周璟沉默片刻,道:“后来呢?”

        太后叹了一口气,道:“那时你父皇身染沉疴,经不得你那般气他,再说了,储君之位何其重要?最后你还是让了步,立花妩为侧妃,只是哀家没想到,兜兜转转,你竟又起了立她为后的心思。”

        她说着,摇首道:“可是不行啊璟儿,先帝哪里不知道你的脾气呢?你一贯固执,知子莫若父,兴许他早早就猜到今日了。”

        闻言,周璟心中升起几分不好的预感,他道:“父皇说过什么?”

        太后望着他,眼神近乎怜悯而无奈,道:“先帝弥留之际,曾下了明令,要人当着几位老臣的面宣读圣旨,传位于你,其中就有一条,是你在登基之后,不许立花妩为后,你连这也不记得了吗?”

        周璟坐在梨花木圈椅里,下意识按住了扶手,他终于明白,为何当初拟好了立后的圣旨,却迟迟未能宣读,他想立花妩为后,既不与群臣商议,也不告诉太后。

        原来如此,原来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不可以立花妩为皇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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