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32章
杏雨梨云,酒酣欲满,满室浮动着馥郁的酒香。
花妩累极,忍不住轻轻打了一个呵欠,眼角被一只手碰了一下,她抬起眸,望向上方的天子,他眼中暗沉沉的,欲|望隐现,幽深如子夜,她笑了起来,道:“皇上在看什么?”
周璟不语,薄唇微微抿起,他做这档子事的时候总不爱说话,倘若花妩的声音稍大些,他还会伸手捂住她的嘴,亦或者用力吻住她,将她逸散的轻|吟堵在唇舌之间,像一只沉默的野兽,与他平日的模样大相径庭。
花妩最爱看他这种近乎失控的姿态,就像掌控了这位高高在上的天子的情绪,令她心中生出一种饱足感。
但是这还远远不够……
正在花妩走神的时候,忽觉眼角再次被碰了一下,她看向周璟,却见他手里不知何时拿了一个小圆盒,手指上沾了些胭脂,拂过她的眼角,霎时间,女子漂亮上挑的眼尾开出了一抹艳丽的桃花,绯色浅浅,浓淡相宜。
微讶之后,花妩忽然笑了起来,犹如春风化雨,妍丽动人,道:“原来皇上喜欢这个呀。”
看来她当初送这盒胭脂,果然是送对了么?
周璟依旧不语,只反复摩挲着她的眼角,那一抹绯红印入了他幽深的眼底,浮沉在欲|望之中,肆意蛊惑着,使人不断坠落。
……
花妩知晓自己在做梦,她抬头就看见一座熟悉的小绣楼,楼前种着一颗老桃树,她便知道这是个噩梦。
因为这里是花府,而她在那绣楼里住了整整七年。
花妩站在绣楼前没有动,嬷嬷从门里出来,看见她,顿时不悦,她有几分像太|祖母,严肃的时候,脸上有两道深深的法令纹,看起来就不好亲近,花妩很讨厌她。
嬷嬷快步走过来,一边道:“表小姐怎么出去了?快回屋去,当心奴婢告诉老太太。”
花妩一把甩开她的手,嬷嬷的眼睛倏然瞪起来,像两只铜铃,她的脸逐渐扭曲,伸手来抓花妩,森森道:“表小姐,再不回去,老太太就要教训你了。”
花妩不理她,撒腿就跑,但偌大个花府宛如囚笼,无论她如何跑,都逃不出去,她弱小得就像一只蚂蚁,正在她近乎无助的时候,忽然听见一阵熟悉的犬吠,是她养的大黄狗。
花妩心中稍安,立即顺着吠声找去,谁知才到了花园里,便听见一阵欢闹嬉笑声,伴随着狗狗的呜呜哀叫声。
“哥,哥你快瞧它,好笨呀!”
“这狗怎么这样蠢,叫后厨拿去炖了算了。”
花妩听出来了,其中一个娇滴滴的声音是花想容,另一个是她的亲兄长花邱明,他们在欺负她的小狗。
只听花想容嫌弃地道:“噫,我才不吃,花妩养的狗,你看它那么脏,谁知道有没有病?”
花邱明便道:“还剩几个炮仗?你们捉住它,都给它绑在尾巴上,我看看它能跑多远。”
花妩一听,气得肝胆俱颤,拔腿疯狂地往声音来处跑去,一边跑一边放声大叫道:“你们滚开!不许动我的狗!”
她甚至来不及走正路,穿过丛丛碍事的花木,一眼就看见两个下人捉住她的小黄狗,花邱明正在往它的尾巴上绑炮仗,花妩怒火攻心,飞起一脚,把花邱明踹倒在地,劈手从下人手中夺过小狗儿,飞快地打量它的情况。
绒绒看起来脏兮兮的,它原本柔软的皮毛都被烧焦了,东一块西一块,尤其是爪子,不知是不是被炮仗炸了,已经血肉模糊,不住抽动着颤抖,它口中发出呜呜的哀鸣,清澈漂亮的蓝眼睛里盛满了汪汪的泪。
花妩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既自责,又心疼。
自责于自己的无能为力,心疼她的狗,哪怕是在梦里,也要再次遭受这份罪。
花妩不是第一次打花想容,但这次的事情就没那么容易收场了,花想容哭哭啼啼地跑去找□□母告状,太|祖母得知后果然十分生气。
正是下午时候,府里的人都赶来了,聚在太|祖母的院子里看热闹,只有花妩一个人跪着,怀里还紧紧抱着她的小狗。
太|祖母的眉头皱成了一个疙瘩,语气严厉地命令道:“来人,把那畜生拿走。”
花妩的身子轻颤了一下,她甚至觉得太|祖母话里的畜生,是在说她,下人过来拿狗,花妩不肯给,那下人就用力扯,扯得小狗儿疼了,在她怀里呜呜哀叫。
花妩的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最后只能松了手,看着那人把她的小狗抱走了。
她没有任何办法,孩子的力量如此微弱,她保护不了她的名字,也保护不了小狗。
太|祖母厉声问她:“为什么要动手打邱明?他是你的兄长,我给你请了夫子,教你读书明理,你都读到哪里去了?”
花妩垂着头,闷不吭声,她不后悔踹花邱明那一脚,再来一次,她还要往他脸上踹,最好踹掉他的门牙。
花妩想东想西的,太|祖母还在训斥她:“以下犯上,真是毫无教养,野蛮至极!我们花家怎么就养出了你这种东西!”
花妩倏地抬起头来,瞪着上方的老人,大声反驳道:“我是我娘和师太婆婆养的,花邱明也不是我兄长,他打我的狗,我怎么不能打他了?!”
听了这话,太|祖母大怒,气得眼睛圆睁,浑身哆嗦,连连道:“大逆不道的畜生,来人,取家法来,老身今天就要打服了她,抽掉她这一身反骨!”
家法是一条乌木杖,足有小孩手臂粗,以往的戒尺与之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一杖打在背上,花妩整个人都懵了一下,随后才感觉到火辣辣的剧痛。
她趴在地上,也不求饶,咬着牙忍受着,一下一下地数,太|祖母足足打了十二下,所有人都在旁边看着,花妩的视线里是花想容的小绣鞋,胭脂粉的缎面,上面绣了精致的蝴蝶,还缀着两颗小小的珍珠,在天光下泛着润润的光,鞋面上粘着一小撮绒毛,是她的小狗儿的。
那一刻,幼小的花妩心中第一次涌现恨意,她觉得很不公平,花想容抢走了她的名字,打伤了她的小狗,她还有两个哥哥帮她,太|祖母也向着她,可是自己什么都没有。
她赤手空拳,孤立无援。
到了最后,还是大舅舅闻声赶来,劝住了太|祖母,事情才总算收场,太|祖母扔了乌木杖,命人把花妩送回屋里去,要禁她的足,等过了年关才能放出来。
谁知花妩抬起头,冷不防问:“那我的狗呢?”
太|祖母吃惊地看过来,她发现花妩挨了家法,竟然没有哭一声,眼泪都没掉,花妩咬着牙,追问道:“我打了花邱明,太|祖母也打了我,那我的狗呢?”
看她一副死不悔改的态度,太|祖母气得手指发抖,怒道:“拿去扔了!”
大舅舅打着圆场劝道:“她年纪还小,喜欢猫儿狗儿也是正常,祖母何必与小孩子置气?倒气坏了身子,如今罚也罚了,想必五儿知道教训了,就叫她养着罢。”
太|祖母极力反对,声音高亢道:“不行!不能由着她,把她的心都惯野了,看不清楚自己是个什么身份!”
就这样,花妩失去了她的小狗,她被关进房间里,躲在门后大哭了一场,再往后,她就很少哭了,大约是小时候哭多了的缘故。
由此,她渐渐懂得一个道理,如果没有人心疼,那么眼泪就是最无用的东西,只会让她看起来更加软弱可欺。
花妩被禁足后的第二日,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是周璟。
花妩趴在绣楼的二层小窗边,低头看了一圈,四下无人,便对墙外的少年道:“嗳……”
少年立刻抬起头望过来,花妩托着腮道:“你又迷路了?”
不怪她这么问,这周璟大概脑子有些不好使,忘性很大,明明他也是常来花府作客的,但经常迷路,专门跑到一些犄角旮旯的偏僻地方去,花妩总能碰见他。
花妩朝一个方向指了指,对他道:“花厅在那边,你顺着路一直走,左转就能看见大路了。”
周璟没动,仰着头问她:“你怎么样了?”
花妩垂着眼皮子,懒懒道:“挨了一顿打,禁足一个月。”
她顿了顿,道:“早知道这样,我就应该把花邱明的牙打掉,只踹了他一脚,不合算。”
周璟紧走了几步,问道:“疼么?”
花妩刚想说当然疼了,但是她忽然意识到这个人是花想容的哥哥,遂把话咽回去,没好气道:“不疼,我好着呢,再来一次都不怕!”
周璟欲言又止,花妩不想和他说话了,站直身子,把窗户用力关上,周璟似乎说了一句话,她没听清楚,想问一问,又觉得没必要。
那是花想容的哥哥,跟她没什么干系。
正这么想着,窗户外传来轻轻的咔哒声,像是被小石子打中了,花妩走过去推开窗,看见周璟还站在墙边,手里拿着一粒小石子儿,她不高兴地道:“你怎么还没走?”
周璟却问她:“吃糖吗?”
花妩本能地警惕:“为什么要给我糖?”
周璟想了想,道:“多谢你刚刚给我指路。”
花妩撇撇嘴:“不客气,慢走不送。”
周璟道:“是金丝虎眼糖,吃不吃?”
他不等花妩拒绝,就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荷包来,退了几步,抬手往这边用力一掷,那小荷包划出一道好看的弧线,咻地穿过花妩的头顶,飞进屋子里。
金丝虎眼糖确实好吃,色泽金黄,像一块通透的琥珀,里面还凝着一朵花,吃起来甜丝丝的,花妩觉得周璟人其实挺好的,可惜就是花想容的哥哥。
她趴在窗边吃糖,右侧的腮帮子鼓起来,眼睛一转,对周璟甜甜唤道:“璟哥哥,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周璟一怔:“你……你说。”
天边滚落了一片红霞,夕阳金灿灿的,花妩微微眯起眼,看见少年的耳根被阳光映得泛起微红,她诚恳地道:“我的小狗被他们扔了,你能帮我找回来吗?”
周璟没拒绝她的请求,花妩支着下巴,把嘴里的糖咬碎了,嚼得嘎吱嘎吱响,望见少年的清瘦身影在地上拖出了长长的影子,她想,是花想容的哥哥又怎么样?抢过来就是她的了。
事实证明,花妩向周璟求助是正确的决定,他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竟然真的把小狗找了回来。
他还给狗包扎了受伤的后腿,告诉花妩道:“太医说狗太小了,治不好,以后可能会瘸。”
花妩有些难过,又打起精神来,道:“绒绒先放在你那里,好不好?”
周璟答应了,花妩笑起来,盈盈地道:“多谢璟哥哥,璟哥哥真好。”
花妩去求太|祖母,跪在地上十分诚恳地认了错,又向她保证自己以后一定乖乖听话,认清自己的身份,不会做任何出格的事情,也不再和哥哥姐姐们起争执了,她一边说,一边红着眼眶,看起来可怜兮兮的,倒真有几分悔过的意思。
如此足足求了两天,太|祖母才终于缓了口风,允许她养着那只狗,但她得去给花邱明赔罪道歉,以后不许再犯。
花妩去见了花邱明,态度十分诚挚地向他道歉,花邱明只摆了摆手,含糊几声,花妩这才发现他竟是没了门牙,说话漏风,故而不肯开口,虽然不知他是怎么弄的,但是花妩心中倒是畅快了几分。
失而复得的那一日,花妩紧紧抱着她的小狗,终是没忍住,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打湿了小狗儿柔软的绒毛,小狗似乎知道她心里难过,抬起头舔了舔她的脸颊,呜呜叫着安抚她。
周璟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她,道:“你怎么哭了?”
花妩擦了一把眼泪,扬起灿烂的笑来:“我是高兴的呀!”
……
花妩是被推醒的,醒过来的那一刻,她下意识松了一口气,睁开双眼,却见眼前模模糊糊的,什么都看不清,却原来不知何时流了泪。
她用力眨了一下眼睛,视线开始逐渐变得清晰,烛火微明,周璟好看的剑眉皱起,低头看着她,道:“你怎么了?是做噩梦了?”
花妩揉了揉眼,轻轻嗯了一声,她将手背覆在眼睛上,听周璟问她:“梦到什么了?”
花妩想了一下,轻描淡写道:“不太记得了,似乎有很多吃人的鬼怪,一直追着臣妾跑。”
天色未明,远处传来更漏之声,才至三更,距离天亮还有许久,周璟见她额上仍有微汗,显是被魇着了,遂道:“朕在这里,你睡吧。”
花妩阖上眼,口中问道:“做皇帝是不是很好?天下之主,九五至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周璟不防她说起这个,道:“亦有身不由己之时。”
花妩翻个身,面朝着他,看他线条流畅的侧脸,道:“世上无人敢欺你,迫你,掌控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闻言,周璟略略转过头,声音淡淡的:“怎么会没有?”
帐内光线昏暗,微弱的烛光自帘子隙间透进来,细细的一线,落在他的眉骨处,衬得那双眸子愈发幽若深潭,他道:“但凡是人,都有软肋。”
花妩好奇道:“那皇上的软肋是什么?”
周璟微微抿唇,没有言语,花妩也不追问,只轻轻一笑,道:“臣妾还是觉得做皇帝很好。”
周璟闭上眼,听花妩继续道:“可见权势是个好东西,将它拿在手里,便再也无人敢轻易造次。”
他感觉到花妩凑近了些,呵气如兰,微热的呼吸吐在耳廓侧,她小声道:“皇上,臣妾不想做皇后了。”
周璟睁开眼,微讶地看着她,之前不是很想要皇后之位么?怎么如今又不愿意了?
花妩弯起眼睛,笑得温吞:“臣妾今日见太后娘娘威风得很,她一生气,就连皇上也要想法子哄她,陪她去看法会。”
周璟:……
他拧着眉,表情有些郁卒无语,冷声提醒道:“先帝已驾崩快一年了,你没有机会了。”
说完,便一手将她翻过去,按在臂弯里,语气有那么几分气急败坏地道:“睡觉,再胡说八道,朕就要你好看!”
花妩哧哧地笑,阖上了眼睛,张口还欲说什么,就被一只手给捂住了,周璟带着警告意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闭嘴,睡觉。”
花妩便撅起嘴,在他手心亲了一口,发出叭的轻响,果不其然,那只手闪电般地松开:“你——”
花妩声音懒懒地道:“皇上,夜深了,该睡觉了,不要打扰臣妾。”
说完便开始假寐,空气安静了稍许,一只手伸过来替她拉了拉被角,花妩心中生出几分安稳,竟真的再次睡过去了。
可到了破晓时分,她又被噩梦惊醒过来,冷汗涔涔,周璟觉浅,察觉到动静也跟着醒了,皱着眉道:“又做噩梦了?”
花妩心说邪门了,难不成那劳什子的妙法莲花经真的有用?
周璟欲起身唤人,花妩却拉住他,道:“无妨,一会天就亮了,不必折腾。”
折腾了也没用,睡不着就是睡不着,花妩见周璟仍旧皱眉,想起了什么,忽而笑道:“皇上会唱哄睡的小曲儿吗?”
周璟:……
他隐约觉得这句话很耳熟,就仿佛在哪里听过一般,似曾相识的感觉,像是有人也这样问过他:会唱哄睡的小曲儿吗?
他静默片刻,道:“不会。”
但见花妩眼中露出几分失望的意味,他想了想,又认真道:“不过朕可以背诗念赋给你听。”
闻言,花妩扑哧笑了,不知为何,她笑得很开心,眉眼弯弯,漂亮秾丽的容颜少了些妩媚风情,倒像孩子那般天真。
她道:“可臣妾就想听小曲儿。”
周璟冷着脸道:“朕不会。”
他说完,径自背起词赋来:“曩者辱赐书,教以慎于接物,推贤进士为务,意气勤勤恳恳……”
整首背完时,殿内安静无比,只听得更漏之声,声声入耳,周璟低头一看,却见怀中人已不知何时熟睡了,窗边显出鱼肚白,晨光熹微,殿外传来些许动静,原来已是上朝时候了。
周璟轻轻将手臂自女子的脖颈下收回来,大约是察觉到不对,她细细的黛眉微微蹙起,神色颇有些不安定,周璟下意识伸手轻轻拍了拍她肩背,动作熟练自然,像是做过了千百遍一般。
他看着自己的手,表情有些怔忪,似乎曾经有一个人,也在他怀中这般瑟缩害怕,夜不能眠。
那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像鱼儿吐出的泡泡,悄然无声地自水底冉冉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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