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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27章


“朕没有在意,只是随口一问罢了。”

        面对天子的否认,花妩并不失望,反而笑起来,道:“那皇上以后还是别问了,否则叫臣妾误会就不好了。”

        周璟没接她的话,他知道自己倘若顺着说下去,又会落了下风,花妩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她的示弱并非真正的示弱,而是一种陷阱,叫人猝不及防就入了套。

        眼看到了晌午时候,日头已经被云遮去了,天色有些阴沉沉的,才晴了这么小半日,看起来像是又要下雨了,花妩想回碧梧宫,但见周璟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只好顺势邀道:“臣妾把那一出戏改了改,结局与从前大不相同了,皇上要不要看看?”

        其实按照花妩的预想,周璟十有八|九会拒绝,说自己有折子要批,然后他们从善如流地道别,兵分两路,各回各家。

        谁知周璟不按常理出牌,竟然答应下来,道:“也可。”

        花妩的那句恭送皇上都已经到了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转而露出一个微笑,道:“皇上请。”

        ……

        碧梧宫的前庭临时搭了一个戏台子,正在那株玉兰树下,此时满树繁花,香气馥郁,有风吹过时,玉白色的花瓣悠悠落下,景致倒是很美。

        周璟坐在台下,看了看身边空置的椅子,问绿珠道:“贵妃呢?”

        绿珠垂首答道:“回皇上的话,娘娘说有些事要处理,片刻就来。”

        没错,花妩请了天子来看戏,结果把他扔在这,自己不知跑去哪里了,周璟心里不免有些着恼,却又不好发作,只好沉着脸坐在那里,冷眉冷眼,看起来拒人于千里之外,把宫人都吓得不敢靠近了。

        正在这时,只听一声锣响,戏终于开始了,一名花旦自帘子后缓步出来,婷婷袅袅,她穿着一袭青衣,云鬓春花颜,芙蓉玉娇面,肩若削成,腰如约素,莲步轻移,婉婉唱道:“我则为锦帐春阑,绣衾香散,深闺晚,粉谢脂残,到的这日暮愁无限!”

        声音娇软曼妙,是与往常不同的韵味,周璟的目光落在那花旦身上,她恰好朝这边望过来,眼波柔亮又妩媚,粲然一笑,灼灼若芙蕖花开,清丽明媚,美不胜收。

        她轻摆水袖,姿态款款,行动间翩若惊鸿,一举一动都透着柔美优雅,不显轻浮,周璟知道她是会唱戏的,也曾听过一回,却不知她原来唱得这样好。

        周璟看着她扮那梅娘,含羞带娇,与章青花前月下,互诉衷肠,满眼都是欢喜与深情,扮章青的白面小生也长得颇俊,修眉凤眼,只可惜用力过头,显得有些油头粉面,假模假样,一看就是个斯文败类的禽兽小人。

        刘福满在旁边也看得十分起劲,又抽空小心瞄了天子一眼,但见他正靠着梨花木圈椅,修长的指尖在扶手上轻轻敲打,应和着台上人的唱腔,目光紧紧追随着那青衣花旦,没分给旁人半点。

        眼看着梅娘与章青一起私奔出京,途径拜月亭,两人便以天作父,以地为母,拜堂成了亲,青衣的花旦神色羞怯,眸中又透着欢喜,望着那章青,无限温柔。

        刘福满眼睁睁瞧着,天子敲打扶手的动作停下来,不动了,他的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冷冷地看着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台上那携手对视的小鸳鸯,檀郎谢女,颇是相配。

        刘福满在心里暗自啧啧,台上人是在演戏,这台下人怎么这么快就入戏了呢?

        梅娘与章青成了亲,起初倒是还好,两人恩爱和美,只是没过多久,那章青便有了二心,开始出入秦楼楚馆,与一个青楼女子好上了,梅娘被蒙在鼓里犹自不觉,直到东窗事发,她质问章青,章青非但不慌,还反问道:聘者为妻奔为妾,你管那许多作甚?

        梨花木扶手上,周璟的手已紧握成拳,手背上隐有青筋凸起,显示着主人内心的不平静,刘福满有些心惊胆战,生怕天子发了怒,好在周璟还算冷静,只紧抿着薄唇,继续看戏。

        此时梅娘已怀有身孕,原以为还能挽回丈夫的心,却不想章青越发肆无忌惮,甚至将娼|妓带了回来,扬言说要做妾,梅娘终于心如死灰,欲投河而死,却又舍不下腹中的孩子,独自一人回了京师,住进庵子里。

        那青衣花旦唱得凄切,动人心肠,就连刘福满也不由酸了鼻子,悄悄揩一下眼泪,偷眼去看帝王,却见他剑眉皱起,双目紧紧盯着台上人,竟似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心疼。

        最后梅娘仍旧是死了,这和当初周璟第一次看的那场戏没有区别,他终是没忍住,问绿珠道:“贵妃呢?”

        绿珠恭恭敬敬道:“娘娘说,请皇上继续看下去。”

        听得一声锣响,刘福满连忙往台上看,提醒周璟道:“皇上,还有呢,娘娘还在。”

        周璟抬眸望去,却见花妩换了一身戏服,又款款步了出来,只是这次她不是梅娘了,而是梅娘的女儿,叫作蓉娘。

        周璟下意识问道:“哪个绒?”

        绿珠答道:“是芙蓉的蓉。”

        周璟没再说什么,他眼看着蓉娘假意接近章青之子,最后于拜堂之时,一剑刺死章青,为母亲报了仇,这一出戏于最高|潮之时落了幕。

        刘福满看得心潮澎湃,激动道:“娘娘唱得真是好啊!把梅娘和蓉娘都给演活了,最后那一剑可真是解气!”

        周璟倒没立即说话,只是比起方才时,他的眉眼舒展了许多,搭在扶手上的五指也再次轻轻敲打起来,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的心情很不错。

        他甚至还附和了一句:“嗯,章青死得好。”

        不多时,花妩被宫人簇拥而来,她依旧是那身花旦的扮相,走得近了,眉间的花钿娇艳,眼尾一抹飞红,愈发衬得她色如春花,眉目生辉,活脱脱一个蓉娘自戏中走出来了。

        她向周璟行礼,道:“上一次,皇上说这戏的结局过于悲凄了,臣妾改了改,皇上现在觉得如何?”

        周璟望着她的笑靥,片刻后才道:“甚好。”

        花妩笑意浅浅:“皇上觉着好就好,不过,臣妾斗胆想向求一个恩典,不知皇上是否答应?”

        周璟道:“你说。”

        花妩在他身侧坐下来,嫣然一笑,声音娓娓道:“臣妾自幼长于深闺,没什么别的爱好,只喜欢看戏写戏,这拜月亭是臣妾写的第一出戏,想叫它闻名于天下,传唱于后世,人人皆知,皇上觉得如何?”

        周璟没想到她求的是这个,遂道:“你这戏写得确实是好,何以不能传唱于世?”

        这意思便是答允了,花妩笑了起来,眉眼粲然,容色绝艳,她很是高兴,甚至站起来福身下拜:“臣妾多谢皇上恩典。”

        周璟不自觉将目光落在她的眼角,那一抹绯色浅浅的,宛如天边的朱霞,秾丽勾人,艳色无双。

        “皇上?”

        御书房里,刘福满的声音唤得周璟回过神,他这才发现自己方才已走了神,笔上的朱墨滴落在奏折上,一点点泅开,他鬼使神差地伸手轻轻一抹,那朱红色的墨痕顺势晕开,宛如女子眼角的飞红。

        颜色太重太艳了,僵硬死板,既不生动也不柔美。

        周璟将奏折合上,这才问刘福满:“什么事情?”

        刘福满躬着身子答道:“贵妃娘娘派人送了东西来,说是要给皇上。”

        他说着,一名内侍轻手轻脚地过来,手里捧着一个朱漆描金的雕花托盘,托盘里放着一个金漆螺钿花鸟圆盒,盒子只有半个巴掌大,看起来精巧漂亮。

        周璟道:“这是什么?”

        刘福满瞧了瞧,猜测道:“看着倒像是女子用的胭脂水粉盒。”

        花妩怎么会给他送这个?周璟伸手拿过来,入手颇沉,刘福满提醒道:“皇上,这儿还有字条呢。”

        周璟接过来一看,洒金的桃红笺上写着几个簪花小楷:胭脂何事,朱色染芙蓉。

        他打开那盒子,里面果然是胭脂,色泽绯红,被人用得只剩下半盒,上面还有一个浅浅的指印,像半个月牙。

        周璟盯着那指印瞧了半天,伸出手指轻轻抚了一下,触感细腻微凉,他将指尖的绯色胭脂抹在宣纸上,染成了一道浅浅的飞红,与女子眼角的那道绯色一模一样,秾丽勾人。

        ……

        菱花镜前,绿珠用湿帕子小心翼翼地替花妩擦去眼角的胭脂,好奇问道:“娘娘,奴婢不明白,您为什么让人给皇上送一盒胭脂去啊?他是个男人,又用不上,而且还是您用剩下的,要送也该送新的嘛?”

        闻言,花妩轻笑起来,她的眼睛线条圆润而漂亮,微微弯起时犹如新月,粲然生辉,道:“送新的做什么?他就喜欢那盒用过的。”

        绿珠神色迷茫:“奴婢不懂,为什么啊?”

        花妩敲了敲她的额头,笑吟吟地逗她:“你还是不要懂了,呆呆的多可爱?”

        “娘娘,”绿珠跺了跺脚,又羞又恼:“您不肯说也就罢了,何必拐弯抹角骂奴婢笨?”

        “小丫头还急了,”花妩哧哧地笑,对旁边一名喝茶的女子道:“你给她说说,叫她听个明白。”

        那女子模样生得美艳,年纪明显长于花妩,闻言便掩着口笑,对绿珠道:“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是男人的劣根性罢了,就好比同样一方手帕,老妇人的和美人的,对他们来说便是不一样,说来说去,就是寄托他们那些乱七八糟的遐思。”

        见绿珠似懂非懂,莲香儿又转向花妩,笑道:“今日在台上真是好险,虽然我不是头一回扮小生,但是皇上在台下那般盯着我,仿佛随时要把我拉出去砍头似的,吓得我都差点忘了词儿了。”

        花妩对着镜子瞧了瞧,道:“那不是因为你扮得好么?叫他看得入了戏。”

        莲香儿笑吟吟道:“我却不觉得,让他入戏的大抵是另一个人才对。”

        花妩笑而不语,她轻轻地将金钗别入发髻间,忽然问道:“姐姐,你还记得阿瑾吗?”

        莲香儿疑惑:“阿瑾?听着倒有几分耳熟。”

        花妩道:“从前我还在庵子里的时候,被人贩子抓走了,自己又跑了回来,还带了个小女孩儿。”

        莲香儿恍然道:“想起来了,你那时候常带着她来庆春班玩,是一个个子挺高的孩子,后来听说她回家去了,你还天天坐在墙头等她,等了好几个月呢,怎么了,你后来找着她了?”

        花妩微微一笑:“嗯,找着了。”

        “一晃眼竟然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莲香儿感慨,又问道:“她现在如何了?”

        花妩道:“挺好的,他家世富贵,只是已经不记得我了。”

        莲香儿唏嘘道:“世事无常,人走茶凉,你也不要太难过了。”

        “没什么可难过的,”花妩微微眯起眼,又笑了:“对了,姐姐,过两日就是太后娘娘的千秋节了,要唱那出戏,我想给章青改个名字。”

        莲香儿有些奇怪,问道:“要改成什么?”

        花妩一字一顿道:“就改成,陆青璋。”

        十几年前,娘亲告诉她:绒绒,你是有爹的,你爹叫陆青璋,是泓德十八年的探花郎,后来外放出京做官去了。

        十几年后,她爹早已经回来了,身居高位,任正二品吏部尚书,在而立之年便入了内阁,风光无限,娇妻美妾,儿女双全,羡煞了旁人。

        没人记得他有一个含恨死去的原配,也没人知道他还有一个女儿入了宫,是当今天子的后妃。

        不过没关系,花妩心想,过几日,他便会闻名天下,名声传唱于后世,遗臭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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