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情意
姜曜抚摸着那枚护身符, 直到手上鲜血将它全部染红。
他动了一下冷得僵硬的身子,将它放回盔甲贴着心口的地方,手按上去, 那里是鲜活跳动的心房, 好像她就在那里。
他脑海中浮现与她漫步走在花海中的景象。
那日她将香囊送给他,春辉中罗裙飞扬,笑容明媚,却只口不提她在护身符里写下什么话。
就连她望他岁岁平安, 也不敢宣之于口。
她畏惧世俗,不敢迈出一步, 可他和她之间没有必要这样复杂。
他曾经对她说过,无论她想要什么,他都会帮她得到。现在, 她若是想要他, 那他会帮她得到。
姜曜艰难地起身, 走向自己的战马。
逗留在沙漠外的北戎人已经离开,在清晨时分,他带着仅剩的十余人, 踏上了回乡的路。
天际有一轮红日, 周围喷薄着淡淡的光晕。
几日的疾驰后, 姜曜回到了故土。
“殿下回营——”
太子回营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 如涟漪一般, 很快传遍军中,士兵纷纷出来迎接, 声泪俱下。
姜曜知道他们的心情, 说了几句安慰的话, 翻身下马, 被众人簇拥着。
前方让开一条路,镇国大将军走了过来。
大将军面容憔悴,手搭上姜曜的肩膀,仿若有千言要与他说,却话语艰涩,到最后只道了一句道:“回来就好。”
姜曜说自己无事,然而他盔甲上沾满了鲜血,众人见了怎能不胆战心惊,赶紧让太子入营休息。
将士道:“殿下为了大昭殚精竭虑,若非殿下在此前的战役中,以身作饵,吸引北戎兵力,后来的战事,大昭也不可能打得这样顺利,北戎也不会要求停战。”
姜曜在帐子前停下,问道:“北戎要求停战?”
士兵回了一句“是”,向他讲述如今的局势。
当时太子失踪,北戎人对外称他们已将太子生擒,军中犹如油锅炸开。
镇国大将军带兵上战场与敌寇厮杀,士兵悲痛不已,浴血奋战。那一仗打得北戎人丢盔弃甲而逃。
将士道:“北戎近来屡战屡败,昨日派了使者来,想要与大昭求和。”
姜曜道:“北戎要议和,实为缓兵之计,为了拖延战事而已,让北戎使者回去,说大昭必定拿下此战。”
姜曜说完,挑开帘子准备入帐,这时一旁一道声音传来:“殿下!”
姜曜转过头去,那人道:“有公主的消息了。”
姜曜愣了下,道:“她到东边了?”
禀告的侍卫微微喘息,额头上流下来冷汗,一言不发颤抖地看向他。
姜曜察觉不对,将帐帘放下,郑重询问:“公主在哪里?”
四周陷入沉默。
姜曜心中预感更加不妙,又问了一遍,那人才抖着唇瓣道:“北戎人扰边,公主与护送士兵走散,至今还没有下落。”
此事惊悚至极,众人早就知晓,不敢想象太子听后会是如何反应。
镇国大将军道:“我已经差人去寻公主下落,殿下可安心。”
姜曜声音陡然冰冷:“找到了吗?”
大将军话堵在喉咙里,摇了摇头,吐出一口气:“尚未。”
姜曜面容微绷,点头表示知晓,大步走入帐子中。镇国大将军紧随其后,看姜曜入军帐之后翻箱倒柜寻找什么,上去帮忙。
姜曜将河西的地图“哗啦”一声展开铺平在桌案上,纤长的五指压着泛黄的纸张,仿佛在找寻她可能去的地方。
大将军忧劝道:“我知你担心公主,但你连日来奔波,劳心劳力,此时再强撑着,何异于在伤害自己,快去歇息。”
他这个侄儿素来八面玲珑、行事稳重,却在这一刻他身上流露出了一丝慌乱,让大将军以为看花了眼。
姜曜道:“大昭与北戎之仗,速战速绝。”
帐子内光线昏暗,隔绝了一切嘈杂声,他的面容掩映在黑暗中,显得有些模糊。
他这样的状态让镇国大将军担忧,才欲张口安慰,姜曜收起了地图,轻声道:“舅舅出去吧。”
镇国大将军无奈离开,帐中只余姜曜一人独立在暗处。
边陲的战火纷飞,六月的暑热,犹如火炉炙烤着大地。
月初罕见地下了一场雨,滴滴答答的雨洒遍关内外土地。
姜吟玉卧在窑洞内,仍未从疫病中好转,分不清身在何方,听着潺潺的雨声,做了一场大梦。
梦里一切断断续续,她梦到他在关外浴血奋战,被敌兵所困,跌下山崖,她随之痛彻心扉。
又梦到她染病殁于河西,他来时她尸骨才寒。在那个梦里,战乱平息后,他将她的棺柩带回来长安,并未安葬下土,就将她放置在东宫之中。
他知道她害怕暴雨天,在每一个雨夜,手持一盏微弱的灯烛到她身边,陪着她说话。
天地是如此的寂寥,只听得见雨水细密落下洒在庭院中花木草叶上的声音。
大殿是如此的空旷,寂静到唯有他一个人,在那里静静陪着她。
她在梦中不知那是梦,仿若真的历经了那个世界,满心荒凉。
姜吟玉全身泛疼,疫病令她精神恍惚,在病中被人喂着喝下一碗碗极其苦的药水。
唯有身上极度的疼痛,提醒她还活着。
大梦初醒后,她满头冷汗,撑着病躯爬起来,狂奔出窑洞去。
阮莹在窑洞外哄着孩儿,听到身后推门声,见姜吟玉奔出来,连忙道:“怎么了?”
雨水已停,晚霞洒在她身上,像是给她披了一件火红的长裙,阮莹看姜吟玉双目慌乱:“我的哥哥在哪里,我要见他……”
她眼中坠下两道泪珠,烟眉蹙起,一边往外走一边望向远方。
她像是沉入了自己的世界,喃喃自语要见太子,阮莹怎么劝她都听不进去。
阮莹忧心忡忡道:“我打听过了,西边有一难民营,那里肯定有官兵,我们不如去见他们,让他们带我们去军营……”
姜吟玉这才回神,双目泛红道:“带我去。”
阮莹搀扶着她,一只手搭在她背上温柔抚摸,等她情绪安定后,转身去找老郎中。
老郎中日日帮姜吟玉治病,能给姜吟玉试过的方子已经都试过了,可惜收效甚微,唯一让他感到欣慰的,便是姜吟玉发热的次数比起之前少了许多。
老郎中看姜吟玉能有力气站起来,不知是人之将死,回光返照,还是给她用的土方奏效了,喊住她二人,把药方递给姜吟玉。
老郎中道:“姑娘近来身子已经好转,或许是这药方的缘故,姑娘先将它带着,等到了安全的镇上,自己买点药材再试试,姑娘若能从霍乱中活下来,也算吉人天相。”
姜吟玉发热,面色透着不正常的潮红,与他到了一声多谢。
她和阮莹收拾了行囊,在第二日天亮离开了村落。
年迈坡脚的老人与他身边的稚童,立在黄土坡上,目送她们离去。
姜吟玉与阮莹踏上了向西之路,去往最近的难民营。
乱世之中,百姓如浮萍飘摇无根。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
二人带着干粮混入了其中一支难民队伍,上路几天,姜吟玉脚下就起了水泡,每走一步都犹如踩在刀尖上,却不能停下。
她们所在的这一支难民队伍,有妇孺孩童,也有健壮青年,内部形成了森严的规定,壮硕男子可以为女人们提供保护,但妇孺必须每日上交身上的干粮。
她和阮莹满面尘土,就夹杂在这一滞浩浩荡荡的难民队伍中,往西北方向走去。
每走一段路,都有人体力不支倒在田野中,路上更时不时有沙尘袭来,人稍有不慎就会迷路,与大部队分开。
起初二人勉强还能跟上队伍,可姜吟玉体力无法跟上,阮莹为了迁就她,慢慢与她落到到了队尾
几日几夜的无休止的迁徙后,姜吟玉在爬上一山坡时,脚下水泡出血,疼得双膝跪地。
阮莹扶着她,指着远方道:“就到难民营了,你再坚持一会。”
可姜吟玉已经没力气了。
金色的阳光洒落,姜吟玉单手撑地,跪在山坡上,木钗盘起的长发被风吹散,眼中蓄起泪珠。
一声轻轻的“哥哥”从她唇瓣中溢出,消散在风中。
姜吟玉抬起渺渺目光望向西边,像是透过云光,看到了别的什么东西。
她沐浴在晨曦中,长发飘飞,衣袂染金,仿若要乘风而去。
她不知姜曜是否还活着,不知以自己的情况,还能不能撑着见到他,呢喃道:“等见到的官兵,先将我的信送到军营去。”
她只剩最后这一封信,能留给他了。
黄沙漫漫,四野茫茫。
玉门关外长风飘荡,在黄昏时分,有一骑策马出了大昭军营。
夕阳从云层中漫射下,男子衣袂翻涌。
道路上,昔日繁华的城镇,都化成了一城风沙。
绚丽的火烧云在天际燃烧,姜曜身上镀上了一层金光,策马朝她的方向义无反顾奔去,扬起十丈红尘。
那些藏在心头的、无法诉说的、那些曾要死去的、被消磨的爱意,全都犹如烈火重新焚烧。
他与她之间的情意未尽,无论如何他都会找到她,带她回长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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