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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菡萏七


八进四当日清晨,朱雀大街还在淅淅沥沥的下雨。

        青石道上,何蓂替她撑着油纸伞,问她可有底气,说今日对手是李玄黎。一辆挂着孔雀绿布帘的马车飞驰而过,溅湿了荷叶边裙摆,她摇了摇头。

        漫不经心的走到道牙子上,说:“卖一个人情,让给他。”

        李玄黎哪用她卖,不过是嘴痒,欠的。何蓂知道她兴致不高,没有接话。昨日她与周姑说,我不想吃蓂荚泥了。却被拓拔濂听见,一勺一勺硬生生给她塞进了嘴里。当夜,她扒拉着木棉枕头看了许久窗外的黑云,细雨似是打进了屋子,枕头又湿透了。

        她不想做一个终日哀婉凄恻的女人,可见了他,骨头似都变成了水。

        “结束了,我们去那家酒馆喝酒吧。”她指了街口一个黄光幽微的馆子,挂的匾是“石家酒馆”四字。何蓂点头,说:“好嘞。”

        李玄黎和她开了今日的第一场比赛,胥休明兼副裁。

        他拿的是一把七尺青玉柄软剑,因剑尖极细,曾有一次分开叶纹,唤作“分叶剑”。他人碍在土系六阶,已有两年。

        两个都无意耍花招,一剑一刀先抵着,飞出“刺啦——”一声。她感觉到李玄黎右手太重,想到土系的特点,借势把刀一丢,换左手刀。

        同阶灵压压制,效果微弱,但元素克制却会很明显。

        左手第一次触碰莲花时,她从一个“野人”变成了“灵人”。所以后来逢大事便都是左手先行。

        李玄黎显然是感到了压力,他开始耍花样了。她很快感觉到鼻尖一股浓厚的臭鸡蛋味,太阳穴一抽一抽的,脑子发晕,抬头,看见他含笑的眼睛。

        蓂及时地出现,说:“油山。稍微忍耐一下。”

        她屏住气,继续攻击他的右手腕骨,分叶剑被她抵得软成了鞭子,又感觉到喉咙火燎一样的干燥。

        有毒。

        但渐渐的便润泽起来了,她的攻势也更加锐利精准。后来虽然被逼到了擂台的一角,但她及时换出了之藻的刀,一刀封喉。

        她总是在关键时刻记起,她是双手刀。

        胥休明见她下场,问了一声好。她没搭理,拉着何蓂和伞走了。胥家老大摸着鼻子,去找紫藤萝花架下的周劲,问怎么一回事,周劲胆子愈发大,说了四个字:“恨屋及乌”。

        石家酒馆的主人是个风韵犹存的夫人,小二与客人都唤她“石娘子”。

        一个远山芙蓉似的女娘子带着一个丫头,在柜前,拿三枚铜质破卦石要了三坛子花雕酒。石娘子听了小二这消息,连叹“不好”,便赶去厅堂赔钱。

        来时,却看见一个丫头胆大包天地扒在一个女娘子肩上,手捧着空坛子,低头去嗅。

        豆蔻花期的小女娘,抱着那个丫头,对着窗看雨,一支银镀金的点翠挑子随风晃荡。屋里静悄悄的,只有石娘子战战兢兢的声音:“姑娘,破卦石换不得酒……”

        “不够吗?”

        石娘子哭笑不得:“太多了。”

        她的嗓音圆润且温柔:“石娘子,若觉得亏心,尽可多拿些酒来……不拘什么酒。”她是可以把酒当水喝的人,葫芦里塞的不是灵韵阁的酒酿,便是竹秋台的女儿红,永远不会是水。

        这一喝,喝到了酒馆打烊。

        石娘子心善,陪着她,问:“姑娘,不回家吗?”

        何蓂睡过去了,她还捧着白瓷碗在喝,烛火下,额头的梅花金印似是能灼了人眼。她点了点头,寻思着都喝成这样了,不如不回去,问:“能否借宿一晚?”

        明达枯草拟了十二章的《分等法》,去海上宫第一层的书房时,第一眼注意到的是桌中一只“鸠占鹊巢”的白玉刻诗碗,那地方本来是要放他拟的“新法”的。

        他把一沓纸张交给窗前的人,面不改色的汇报:

        “新法改变过去原十阶的划分方法,以元素亲和度为标准,一共划分为八阶。

        暂时拟定的八阶分别是:

        第一阶,能简单的改变某种元素载体的物理位置。

        第二阶,改变物理形态。

        第三阶,改变载体自然属性,但拥有时间与范围限制。

        第四阶,可以使用运用元灵,开启异网。

        第五阶,能够将元素具象化为简单的物体,但效果显微。

        第六阶,能与神化元素载体沟通。

        第七阶,能与特定的自然灵人共生。

        第八阶,元素互融。”

        拓拔濂翻看了细节,点头说:“差不多。你和胥休明交接一下工作,寿阳既然把元和记给了你,就是给了你一个机会,这几天你不用太忙了。”

        “是。”

        “宋邳后日来,你去富县接。寡人不管你和他有什么龃龉,海上宫宴之后再处理。”

        明达枯再答“是”。拓拔濂翻看完了,又说起另一茬:

        “阿娜尔那边,再要问你‘混珠’的事情。你便直言,混珠与人,请她取一。让她不要在中蜀涉水太深,请她思考一下,若寡人分出一只手来,金礼能不能接受得了北元的干涉。”

        “你还有其他要汇报的吗?”

        明达枯说:“王家那孩子,下吏教不了……”

        拓拔濂偏过头,似是不想看他,他说:“只让你教他开个异网。‘以利诱之,以害驱之’,你不会吗?”

        他冷汗涔涔,低声说:“是。”

        “他开了异网,你便功成身退。但是,明族长,你需要自省。周劲自请去耳山守夜,赫尔利舍便空下来了。”

        “下吏明白。”

        “下去吧。”拓拔濂沉声说。

        夜半,周劲留下周绪在石家酒馆,孤身回了海上宫。他向拓拔濂回禀了当日何荇之的行踪,之后,是长久的寂静。

        他坐到交椅上,用勺子捣着墨绿色的蓂荚泥,瞥了一眼小碗中准备的三四颗糯米枣,眼中碧色浓得似要滴落下来。

        “哭了?”

        周劲摇了摇头,说:“小夫人情绪很稳定,何蓂倒像是喝傻了。”

        “本来便能喝,再有个何蓂替她分担……”他不欲多说:“也没有喂她离魂散,一点助眠的药罢了,这样娇气。不知谁惯的。”

        您惯的。

        周劲腹诽,但又知不是这样简单。他犹豫地说:“倒不全像是因为这药……”

        拓拔濂心头门清:她在膈应。但他小时便没有开“人性”这根经,少年时期为白氏奴隶,也是只知道讨命与吃饭就好,及至青年,才看见一个顺眼的小孩儿。

        他理不清她的感情,不管是亲情,还是所谓爱情。

        自见过她,他对她不可谓不悉心,读不懂的书他来教,看不透的人他来查。便是后来要屠族,白氏他都屠了,遇到何氏他却畏首畏脑。

        难道他不及何咏待她更好?

        心中的烦躁似一滴火星子,掉落了干冷的土地,最终又熄灭了。因为他想起了昨夜的哭声。

        “让周姑不用再做蓂荚泥了。”他舀了一勺,自己慢腾腾的吃了起来:“日后,她回来,便熬粥。掺些养胃的,不能让她这样喝下去了。”

        “是。”

        “明日她一醒,你便提她回来。周姑给你留了些点心,去拿了带走。”

        “是,下吏告退了。”

        荇之是飘上马车的。她喝得头痛欲裂,眼一睁,耳边便传来周劲那声“小夫人,该回去了”,她再想睡,他的手已捏住了她的衣领。她只能抱着何蓂,飘上了马车。

        将至海上宫,她也头脑混沌。

        马车帘布被掀开,见到金发碧眼的青年男人,恍惚还是神王宫。眼角泛红的桃花眼内一片蒙蒙大雾,她就这样,朝他张开了双臂:

        “莲元。”

        一息之间,“春秋”都好似成了诗家笔下的骚词。

        拓拔濂清楚的记得,她每说一句“莲元”,后面就会牵连出一摞子的可爱的话语。

        好比“我不知理学为何学,何咏说我蠢钝,我便问他,你可知何为‘濂洛关闽’为何‘濂’在第一?他好似很有兴趣,我便和他说,因为莲,元。他竟也不知何解,原来,英明睿智的蜀帝也有不知道的东西。”

        又好比“你见过狼吗?我今天读元和记第十二章极土篇,它说,有一个地方叫苏门沁腊,其中有许多白狼。一次,一只白狼叼了一个牧民的孩子回窝,用狼奶与雪水喂养。这个孩子叫‘序’。‘序’长大以后十分骁勇善战,为无名之地苏门沁腊带去了‘秩序’。我太想去苏门沁腊了。”

        他低下头,嗅了一下她身上熏人的酒香,感觉自己也将醉倒在她的眼中。

        “周劲,把何蓂带去周姑处安置好。”他吩咐了一句,把她打横抱起。她在小声地说话,在说些什么呢?

        “莲元,头晕,想看一看你。”他脚步不停,说:“你抬头看。”

        “你太高了。”她戳了戳的胸膛,说:“变矮一点啦。”

        他被戳的心口发痒,便把她放下来,低下身说:“你也喝醉了吗?”荇之有些难过,他其实已经变矮了,可是她还是觉得他过于高大。

        这会儿,江风好像吹过了他的耳畔,小莲花的嗓音也变得又软又轻起来,他仔细去听,才听清楚了。

        “莲元,你太高了……你可以亲一亲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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