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行止一
水光与天光一色处,是仙人泼就的彩墨山水画——蓝紫色的峰尖、朱砂红的老木,与大理石白的云彩。再往下,碧青的江水从山头一路向下,一泻千里,冲入低矮广阔的山脚平原。耳山,云州南部的一个老山,它数十年如一日得美丽而宁静,似是一位穿着绫罗绸缎的仙岛神女。
耳山道中,穗花杉树下,坐卧着一个形容枯瘦的小女娘。
女娘披散着细细扬扬的青丝,也袒露着麻杆子似的小臂,和风吹起衣角,显出嶙峋的脊梁骨。她正坐在树下,有一下没一下的饮着葫芦中的酒酿。又腕上环着一串悬着碧玉环的草绳,头上只簪了一枝核桃木,素得清贫且寒酸。
饮干了,把葫芦一抛,丢进了储物的玉环中。在粗糙坚硬的树皮上一抓,一撑,支起了酸麻到近乎半废的下肢。直起身体后,向着红日高高仰起头,青丝垂落,露出一张本来贵气逼人而今更添野性洒脱的小脸,额心金梅却明艳又圣洁。
耳边聒噪的鸟雀声、蝉声都远去了,只有点隐隐绰绰的哭声与刀枪声。她把鼓动着的心脏闷在胸腔里,把酸不拉几的鼻子紧紧地捂住,歆享了片刻自然神的供奉。
云州与京府不同,灵人罕见。故荇之便大胆地放开了异网查看。四野有古木、大河、细草,还有,一个小小的神灵。她舔了舔发酸发苦的上颚,在头颅中的异种敏感的战栗下,饿狼朴食似地冲向了山林深处。
自然神灵是一种宝藏。走近汩汩的山泉,极目远望,一眼看不见泉眼。沿着泉水往地势高处跑,一株乳白色花叶的小树在泉口摇曳着身姿。戴好防护手套,剖出树根,树便陡然化作一根乳白的长条。
吃、或者不吃,真是一个难解的问题。
自然神灵是可以吃的,好比是寻常草木花果、鸟兽虫鱼。但寻常食事物有毒性,自然神灵同样。甚至如果,打个比方,你吃了一瓣夹竹桃,没有问题;但吃过一瓣自然神化的夹竹桃,则必死无疑。
嗅了嗅奶白好闻的长条,存着有这顿没下顿的想法,她还是大口大口地吃了下去。
奶香盈满脾胃,好像吃下一个小孩。她奇奇怪怪地想。不料刚走出一步,一阵刺耳朵的哭声从肺叶尖下响起,像是有人在耳边尖叫似的,吵得她只能抓着衣角坐下来。
“啊呀呀——”
这一声从脾胃处冒出的哭闹,让荇之汗毛都立了起来,她低喝一声:“安静!”
没搭理,还在吵吵嚷嚷:“啊呀呀!啊呀呀!”
荇之心中忽地窜出一个诡异的想法。拿出云州堪舆图,在一个画着红叉的地方找到“耳山”二字,恍惚与无奈一并出现了——自然灵竟然会伪装成自然神。她木然地说:“耳山,安静。”
虽然统称“自然神灵”,但自然神与自然灵差距可太大了。自然神吃便吃矣,溶进骨头缝,和血肉无二样。自然灵却不行,你得用血肉喂养它,养不好还存在鸠占鹊巢的风险。喂养得好,也不一定有作用:因为自然灵是有脾气的,心情不好,它也不会发挥自己的作用。
吵闹的,幼稚的耳山灵发出一声奶里奶气的叫唤:“小丫!”
荇之当听不见。凝神屏气,用神丝裹住胃中的小白团,耐心地抚摸,举高,揉揉,它发出金玉相撞的笑声。荇之又是一阵头痛。
耳山是一座老山了,据《元和地方札记》记载:“耳山,起于大荒(远古)年,距今万载。有赖蓂(人名)积土而成。蓂固辛劳,因山遇天火而泯于世。”这是说:耳山的起源已经不可考,根据前人的传说,是一个叫“蓂”的人用土堆起来的,一天,耳山被火焚烧,蓂因为劳作,本来身体便不好,没有逃掉,一道被烧死了。
根据传说,耳山灵应该是一个沉稳的小老头,或是一个古板的年青人。总不该是一个小娃娃。山灵被伺候好了,游动到头骨中的异种里,打了个哈欠:“小丫呀——困困。”荇之自诩是个成熟的大人了,诱哄地说:“睡觉吧。”耳山灵又发出笑声,嗓音脆生生的:“睡!觉!”
荇之只觉不好。异种一阵刺痛,直接瘫软在地,昏睡过去。
再醒来时,耳边只有极轻极轻的鼾声和风声。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她忽地发觉身体轻盈许多,撸起袖子,又见小臂光滑细腻,一丝因磕碰而产生的淤青都无。又参考元和札记,的确有关于这方面的记载。“耳山不知寒热,时人四季如春月。”引申地说,便是耳山宜居。荇之心中平衡一些:她以为自己是请回来一个大沙包,会压垮人的那种。
趁耳山灵打眠时,她在山脚平原找到一个村落,打听到耳山村(即山脚村落)以西有一个寺庙,收留流浪者,但要供奉香火钱。荇之趁天色尚明,走到山寺檀木大门之前,握住铜质沉重的门环,用力叩了三下。开门的人是个小孩儿,锃亮的光头、一身黄僧衣,看打扮有模有样。
见到何荇之,小脸一红,慌慌张张地合掌问好:“小檀越从何处来,往何处去?”荇之道:“我从西州来,因‘古老大狱’流落他乡,还请小师父收留。”小僧尼思考片刻,让她进入大殿等候。
“古老大狱”是近来一件大事,说的是西州古家一门下南诏狱的事情。北原覆灭南蜀后,二十四州降者十八,兴大乱者三,已被屠城者三。西州便是乱州之一。此本寻常事,西州与云州毗邻,两地人口流动频繁,近来逃亡云州的凡人不知多少。只是荇之异种在身,要特殊一些。
那主事的老师父来后,上上下下的看了一遍何荇之。他生得刻薄饥瘦,脸色棕黄的皮已经耷拉下来,两边颧骨高突,一双吊梢眼深凹进去,黑魆魆的瞳子却凸得很。扫视后,两掌合十,头却抬得高高的,像晨鸣的公鸡似的:“檀越,小寺不收异人。”
异人,这是一种排外的称呼。她在神王宫做女大祭时,倒是听信者提过一嘴。在稍高一阶的世家贵族(不论哪国),异种会被尊为“灵人”,而在广袤的乡村与荒土,人们总会略带排斥和仇恨地将他们视为“异种人”,简称“异人”。
何荇之本就是试一试运气,不强求,转头便走。岂料脑中忽地发出一声细细的呜咽,说什么“臭”,又是耳山灵。她霍地飞奔了起来,小娃娃又开始吵了。一人一灵竞赛似的,速度与音调同比例飙升。最后,竟是荇之输了。她软软地扒在地上,疲倦地说:“行了,耳山,安静。”
“臭——”
黏黏糊糊,没头没尾,不知所谓……一肚子脏话被碾碎了咽下去,为了耳膜,为了人间正道。她沉沉地呼出一口气,一边艰难地爬起来,一边好声好气地问:“所以我带你出来了,还有问题吗?”“臭!”荇之感觉日子没法过了,她捂住耳朵,有些崩溃:“你别吵了,我回去。”
她走野径绕到了古寺之后,这寺唤作“慈恩”,占地约有十余亩,背水向山:水唤作“沧江”,山正是耳山。比较奇异的是,这片冲击平原上的建筑,除去慈恩寺,大约都是背山向水。耳山灵大约是知道她兴致不高,叽叽咕咕地与她说:“前面,对,左一点……”荇之如同一个没有感情的工具车,在自动导航模式下开进了沧江边的一片穗花杉林中。
进入穗花杉林后,耳山灵就缄口了。头顶绿油油的大叶片遮蔽日光,蝉声阵阵,吵闹得心烦。荇之打算象征性地游荡一圈,却在一棵樟树前停下了,尔后掉头就跑:异网侦测到前方存在活物!岂料前一刻还在装死的耳山又尖叫起来:“上前!”
何荇之眼一闭,掉过头来,躬下腰地向前走去。她前一刻的动作太过明显,八成已经暴露。这会儿只好蹲着向前,否则就是活靶子。幸好灌木丛茂密,而她身上的衣物也不鲜艳。如果是早前那一身胭脂红的嫁衣,环佩叮当的凤冠,神灵在上,两个何荇之都没有了。她抬头瞄了一眼,又迅速缩了下去:
一只通体漆黑的三头兽,三根粗壮的脖子周围环了三圈铁链,三条铁链的另一段系在穗花杉的树干上,兽足踏着一个巨大的图腾。以荇之的眼力见,可以发现那是一个大隐体图。至于为什么有隐体图的情况下还能被人发现?隐匿在异种中的耳山灵忽地幽幽地叫了一声:“小丫。”
当然因为,这是一个诱饵。
何荇之轻松地往后滑行了数米,躲避过罩头扑来的黑网。右手顺道掐下一枝小桫椤木,足尖一点,迎着兽头打了过去。桫椤木是一个媒介:耳山灵需要的媒介。在叶片触及兽头的一刹,莹白色的光瞬间溅开,三头兽发出凄惨的叫声。似乎未有料想一个年幼的小女娘有如此深厚的异元功底,暗处的人飞身出来,横中间一砍。
虽则有耳山灵加持,叶片到底只是叶片,轻而易举便断了。何荇之反身一勾腿,腿窝卡着那截细瘦的脖子,往前带了一带:一个黄色袈裟的老僧,手中握着铁锈色的大铃铛,颈部被挤压的脸部充血。
三级灵者,算是一个小神仙了。
何荇之歪了歪头,伸手提着僧衣,把人抓到了眼前。老僧急急地摇铃,三头兽狂躁地摇头,她充耳不闻、视而不见,从储物的绿玉环中掏出刀,手起刀落,果决得像是一个杀猪的老屠夫。
落下时,她忽地想起当年何之藻生辰宴时,太傅宋邳酒后微醺时顺口溜出来的一句话。当时觉得没根没由,恁得古怪冷僻,现下却觉得妙哉。他说的是:
“道神王(神王宫),念神王,神王是个黑屠场;上金楼(捉金楼),拜金楼,金楼是个赤金笼。”
否则她第一次杀人便如此得心应手,倒显得她异于常人似的。何荇之又提起刀,去宰三头兽。一刀下去,反是被震得手腕发麻,疼得她随即松手丢了刀。沉默了一会儿,她问耳山灵:“这样的玩意儿,有多少只?”
耳山灵语调轻松欢快,跟唱采莲小令似的:“三百六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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