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姐妹
看见舅舅就这么大庭广众地跪了下去，叶梅都吓了一跳，上前去拉他，可他沉得像是一块石头，根本拽都拽不起来。
满屋子人哪儿见过这架势，就连边上那床那个断了腿的，也悄悄爬起来，转过来看这边的动静。
叶桃依旧不看他，一声不吭，一双苍白的手悄悄扣紧了被子。
舅妈嚷嚷起来：“哎呀，老刘你干什么呀！你这外甥女就是个白眼狼，咱们这些年，什么好吃的好穿的没先供着她，你看看她哪儿有惦着咱们半分好？舅舅跪外甥，她一声都不吭，天底下哪儿有这样的笑话！……”
她声音越说越大，又是中午吃饭的当口，不少住院的家属都凑过来看热闹。一凑过来，便瞧见一个中年男人跪着，一个妙龄少女坐在床上，登时议论纷纷。
“怎么回事？”
“那跪着的好像是老机床厂的老刘啊？”
“床上不是他那外甥女吗？咋了？咋给人跪下了？”
“谁知道啊，他平时那么老实，不吭不哈的，怎么把他逼成这样？”
“不过也是，他那外甥女人虽然长得漂亮，就是性子一直不好，见谁都一张冷脸……”
…………
叶梅将众人的议论听在耳中，想起上次带着老乡们来县医院看病的事。
她舅妈要真是心疼她丈夫，自然去把人拉起来，现在却对着门外大声说话，就是想把事情脑袋，叫人戳她和叶桃的脊梁骨。
她是拍拍屁股就走了，可叶桃还得在这里住下去，于是赶快跑过去装作关门赶人的样子，嘴上故意大声说：“没什么事儿，这家人差点逼死我姐姐，正赔罪呢，没什么好看的。”
舅妈见自己的伎俩被识破，立即指着叶梅的鼻子骂起来：“你这小丫头怎么张口就胡说呢！谁逼死谁了？”
说着，她又抵着门，不许叶梅关上，还招呼道：“大家好好过来看看，这俩丫头爹妈死得早，全靠我们夫妻两个养大，还给谈了个门好亲事，这姐姐不识好歹，寻死觅活地不答应，还逼她舅舅下跪哩！”
她在那里张牙舞爪地搬弄是非，舅舅还跪在那里，埋着着脑袋。
叶梅看在眼中，算是对舅舅家的情况有了些了解。
舅舅是个没主意的软蛋，可这舅妈嘴巴厉害，是拿主意的人，今儿八成这夫妻两个就是存着把事情闹大，逼姐姐就范去给那徐峰道歉的意思。
叶梅笑道：“你们自己听听这话有理没理。真要是门好亲事，她不答应就不答应，吃亏的是她，怎么反倒又逼着你下跪了？”
姚建军也帮腔道：“就是，你们这声音大就有理不成？我们这里也三四个人听着呢！还好亲事，那男的又老又丑，我们昨天可都见着了，真是一朵鲜花插到牛粪上！”
张菊英更是聪明，干脆凑过去跟大伙儿绘声绘色地介绍起来：“就是，我们昨天就在国营饭店吃饭，那家伙长的，啧啧啧，眉毛不是眉毛，鼻子不是鼻子的，这儿还有个大痦子，说起话来牙齿这里有道缝，什么菜叶子饭粒子，喷得到处都是，恶心也恶心死我了……”
“而且还欺负女同志。”宋玥也补了一句。
张菊英道：“就是！大家说，这叫好亲事？”
这几个小年轻都穿着军装，众人天然带了几分信任。
“这说的怎么这么像三厂的徐峰啊？”
“怎么可能？徐峰那个老丑货都离过一次婚了，谁家闺女会嫁他啊！”
“我这不是瞎猜吗？”
叶梅却一拍手：“不错，就是叫徐峰！三厂的！”
“徐峰”这名字一出来，众人却面面相觑起来。
浦江县城不大，又是几个相关的国企盘根错节，来县医院的人，多多少少都听过他的名字。这叫徐峰的在三厂的组织科，人长得丑不说，还离过婚。
再看看床上的叶桃，虽然刚救回来，脸上毫无血色，可实在是个大美人。
这两个人，那是怎么想怎么不般配。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
突然间，叶桃从床上撑着坐起来，翻身跌下床，噗通一声也跪了下来，转眼间哭得梨花带雨。
“舅舅……你放过我吧……求求你了……我不想嫁给他……”
这一突变，别说舅舅了，就连叶梅都始料未及。
“舅舅，这些年我一直住在你们家，虽然每个月也会交一半的工钱给你，但我知道这远远不够……”
“我知道我如果不嫁给他，表弟去不了三厂，可是、可是我真的不想嫁给那个离过婚的徐科长……你看在我死去的妈妈的份上放过我吧……”
围观群众一听，这还得了，立即炸了锅。
“什么玩意？这是拿亲外甥女给儿子铺路啊，真够绝的！”
“就是啊，这么漂亮一个大美人，嫁给一个离过婚的，怎么想的？”
“还交一半家用，摊上这种舅舅这姐妹俩也太可怜了！”
…………
不论是原主的记忆，还是叶梅的接触，这叶桃怎么着都是一个冷面冷语的大美人，实在想不到她竟会当众哭成这样。
叶梅瞧着她泣不成声的模样，心头怜爱之意大起，以为她是害怕得狠了，怕真的架不住众人这舆论，被逼着嫁人，立即上前去扶她，嘴里不住道：“别哭了，管他们说什么呢，我在这儿呢，绝不叫他们遂意。”
没想到，一扶之下，竟没扶得动。
叶桃含着泪看了她一眼，姐妹连心，叶梅登时明白过来：姐姐这是演的！
叶桃的上一世也是这样，舅舅舅妈搞出这一套来胁迫她。
若非她自己也撕破了脸了，咬死了不答应，并且扬言再逼她下回就直接从医院楼顶跳下去，这事儿最后无论都没得收场。
她出院后，好容易逃离了这桩婚姻，舆论却差点把她摧毁。
原本她就是个冷脸美人，县城里说她装模作样的人不少。
出了这回事，整个浦江县城都说她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不论她如何解释，也是走到哪里都被人指指点点。
她在白英家住了一阵，又在白英哥哥嫂嫂的明示暗示里搬回舅舅家里住，更是只有冷言冷语，还动辄就被工作泡汤的表弟动手动脚。
这样的生活，直到三年后她因为之前成绩好被推荐去上大学，才终于得以解脱。
可刚才，她见叶梅带着她这些朋友闹了一番，大家的舆论听上去也似也不是像上辈子一样一边倒地帮着舅舅家了。
难道这就是转机么？
看着叶梅，她忽然想起上一次姐妹俩在县医院时的情景。
那时候叶梅也是被人指着，说都怪她故意把人领到医院来，花了好多钱治病，硬赖着不肯还。
虽然道理从头到尾都在她们这边，可真论起翻盘来，还是靠叶梅说哭就哭，哭得还惨。
重生前她做了好多年演员，真要哭起来，可比那天的叶梅容易许多。
一哭之下，果见情势翻转，叶梅那法子果然也有些用处，不由暗自欣喜。
又见叶梅居然也被骗过，上来扶她，嘴里慌里慌张地安慰她，作保证，更是心底觉得好笑，对她的恶感随之又消去了些。
“怎么回事？都在闹什么？”
忽然间，听到一个有点儿耳熟的声音，一抬头，竟是昨天抢救她的大夫查房来了。
“都闹什么？这是医院，不是电影院，散了散了。”医生对着围观群众挥了挥手，又转过身来，看着地上的二人，一副“不知道你们家又在搞什么”的无奈表情。
“好容易给救回来，怎么年纪轻轻，就不知道惜命呢？”医生叹了一口气。
他又看向跪在地上不知所措的舅舅，心里也大致猜到是怎么一回事，沉着脸道：“你要是不起来，她也不起来，回头又有问题，算谁的？”
舅舅拿不定主意，回头木然地看了一眼舅妈，舅妈也站在那门口，两只手贴着裤缝揪了一阵，一跺脚：“老刘你起来吧，人家摆明了人多势众地欺负咱们，你跪着也不顶用。”
叶梅将叶桃扶上床，刚想回嘴，医生直接对着舅妈道：“病人需要休息，你们要吵架，回家吵去。”
“是是是，这不是这没良心的丫头欺负我们家老刘，我们气不过……”
医生听不下去了：“大姐，做人也要有良心。要说欺负，昨儿那么危险，你们一分钱都不肯出，那才是欺负这俩姐妹呢。”
医院这地方，医生说的话就是天理。
有了他这一句背书，周围围观的人再没有二话，一个个都嫌弃地看向舅舅、舅妈。要不是医生护士赶人，说不定还要站在门口碎个几句。
好容易众人散了，姐妹俩终于能好好说句话。
“你又来作什么？”叶桃依旧没有抬眼看她，语气却已不如昨晚冰冷。
“给你带了换洗衣服，还买了点水果和营养品……”
“谢谢。”
叶桃这一声“谢谢”不留神几乎听不见，可叶梅耳力甚好，当即停下笑道：“看来这是不记恨我了？”
“你花了多少钱？我还给你。”
“先别想这些……”
“多少？”
“六十，但都是江团长对你的心意……”
叶桃眼底闪过一道寒光：“我不认识什么江团长，他自然也不是对着我的心意。”
叶梅顿了顿，不知该解释些什么。
两辈子都没喜欢过什么人，实在是吃不透这恋爱心思，生怕自己说错话，反叫这两人的误会更深。
“不过能还就还，还不了再说吧。”叶桃淡淡道。
有她这一句，叶梅就放心了，心道：她虽生气，还拿江思远当自己人，那自然是他们小两口的事，不必我的钱包出血了。
“还有，闹成这样，你回头要不别回舅舅家去住了。我请一朋友给你找了个宿舍，不过是和纺织厂她们女工4个人住一间，但不要钱，你要是答应，回头等她们晚上下工，就带那边的朋友来，成么？”
这话倒是说到叶桃心坎里去了，不由微微动容，抬起头望了她一眼：“你费心了。”
“你是我姐姐，说这个作什么？”
叶桃一双妙目凝视着她，沉默了半晌，忽而幽幽道：“我做过一个梦，梦里你可没拿我当过姐姐。”
叶梅心中一凛，还未说话，又听叶桃续了一句更叫她心惊肉跳的。
“你做过这样的梦么？”叶桃一双黑眼睛，幽微深沉得好似冬夜。
叶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望着姐姐的眼睛，沉吟良久，轻轻道：“从来没有。”
叶桃一惊，黑眼睛的瞳孔微微地颤动。
“姐姐，你做的那些梦，只是你的。”叶梅望着她，“我所有的，不过是今时今日，与之后种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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