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故人
尚成忠站在那里,听叶梅弹着的一首古怪至极的曲子,一颗心坠下去,冰冰凉凉不动弹。
这曲子到底是什么?他从来不曾听过。
一点儿难度都没有,甚至可以说是非常简单,哪怕一个初学者都能够弹得上手。
尽管叶梅弹得仍旧十分优美,但曲子本身写得十分业余。与其说是作曲,不如说是哼哼。
倒是叶梅第二遍反复时,稍微进行了一些修改,把中间一些不和谐的地方给磨圆了,又丰富了一些层次,勉强算是一首曲子。
这小叶到底在弹什么?这可真是乱弹琴了。尚成忠心里叹了一口气。
他惴惴不安地看了唐令韬一眼。
唐令韬是干外交的,喜怒不形于色,从他那张瘦削的脸根本看不出什么。
只是他整个人好似被时间冻住了,惟有一双眼睛里似有什么隐隐而动,叫人看不明白。
是疑惑,是惊愕,还是感动?这首曲子究竟有什么玄机?
一曲弹完,唐令韬望着叶梅:“你为什么会弹这首曲子?”
“您知道这首曲子?”
“这叫曲子叫《寒秋》,有中文和俄文两个版本的歌词,我说的对么?”
“对。”叶梅点点头。
“你为什么会弹这首曲子?”
“当然是我的老师教我的。”
“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不可能就是不可能,天底下再有名的老师,都不会知道这首曲子。”
唐令韬的声音提高了些,众人不由都是心中一惊,吴书记更是为了叶梅狠狠捏了一把汗,鼓足勇气上前拉了她一把。
叶梅望着他:“那您觉得,我还能从哪儿学会这首曲子?”
唐令韬先是沉吟不语,而后抬起眼打量了一下叶梅,摇着头喃喃道:“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气氛就这样诡异地僵在这里。
叶梅也不解释,反而坐回钢琴前,排解心情一般弹起了一首大家都耳熟能详的曲子《苏丽珂》。
江思远要上前阻拦,却被唐令韬一伸手拦住了。众人见状,也都按捺不动,各怀心事地听着。
因为“慈父”斯大林对这首乐曲的热爱,这首格鲁吉亚民歌在中苏两国都传唱甚广,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亲爱的”。
她弹得柔肠百转,比起方才那一首更添情致。
大家的心思却难在放在她的琴声上,各有各的纷乱,弹完后一时无人出声。
只见唐令韬点了点头,低声说了两句“好”,便即转身走出去,什么也没有再说。
江思远连忙跟了出去,又回头看了一眼尚成忠和吴书记,示意他们留下。
他一出去,吴书记就冲上前来:“梅子,这到底怎么回事?你吓死我了!”
尚成忠也凑上来:“小叶,这曲子到底有什么故事?我从来没见过老唐这个样子。”
“我也不知道。”她不知如何说,只好撒了一个谎。
然后再次弹起那首简单的《寒秋》,这一次却唱起了歌词,前面是俄文的,而到了副歌部分,却换成了中文。
葛麻爬过教堂
荆棘掩埋坟冈
我终于回到你身旁
在夏日的清晨,在冬日的晚上
我已从这场多余的梦走过
这一生可有过什么真正属于我的时光
有过的,有过的
就是那个寒秋的晚上
她音准不错,唱歌实在外行,幸好这首歌并不难唱。
尚成忠与吴书记都是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曲的词,两人的感受却完全不同。
吴书记只觉得这歌哀伤悲凉,很有些苏联味道,但又到底不是革命歌曲,心里觉得这样唱起来很不妥,四下张望着,幸好没有人。
尚成忠却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去苏联留过学,俄文流利。结合标题一想,便立即明白这首歌的出处。
蒲宁有一篇叫做《寒秋》的散文,我国又有一篇《葛生》的诗经,都是怀念所爱的作品,意旨相通。这词既有中文又有俄文,显然是两边文化交流的产物。
他认识唐令韬很早,那会儿他俩都还在苏联进修。
一个进修军事,一个进修音乐,闲暇时,他们这些在莫斯科的中国人就聚在一起,一起进修酒量。
后来战事吃紧,唐令韬和军事学院的战友们提前回去,他则一直学习到最后。
叶梅唱的这首歌,明显是与唐令韬有什么渊源,才叫他神色大变。这么一看叶梅可不是胡乱行事,不由稍稍放下心来,却仍是百思不得其解。
正想着,门口忽然出现了江思远的身影。
“小叶同志,请你跟我来一下。”
叶梅跟着他,走到演出大厅边上的一间小办公室里,尚成忠和吴书记本来想陪她进去,却被江思远礼貌地拦在了外面。
“别紧张,坐。”唐令韬甚至推了一杯水到她面前。
“谢谢首长。”
“你说这首曲子是你的老师教你的,他叫什么名字?”
“文复歌。”
“原来是他。”唐令韬揉了揉额头。
这名字他可真不陌生。
京市为了要不要把他叫回来不知吵了几回,就连美国人走的时候还问起过他的情况。面前的少女要说是他的高徒,那什么可都说得清了。
“那他有跟你说过这首歌的来历么?”
叶梅想了想笑道:“一个苏联人教他的。”
唐令韬伸出手,虚点了一下:“你这个小同志,说话不尽不实——那我就问你,你怎么想起要弹这首曲子的?”
叶梅一双妙目望着他:“我不揭人伤心事,您要说我是不尽不实,那我也只有认错的份咯。”
唐令韬一怔,随即笑着看了一眼江思远:“你说她偷溜出去买东西,我起先还不信,现在我真信了大半了。”
叶梅想不到他连这点儿事都和唐令韬说,猛地抬头瞪了他一眼,江思远也是一副“您怎么这就把我卖了”的无辜模样。
“你也别怪小江,是我问他的。”唐令韬笑着解释道,“因为这首歌不是什么名作,而是我和一群朋友们一起写的,你又和其中一个朋友是本家,我就想问问看你家里的事。”
其实唐令韬的猜测同实际也相去不远。
他站在钢琴边回忆往昔的神情实在熟悉,终于叫叶梅想起来究竟在何时何地见过他。
小时候爷爷病了,他的一个老朋友来看他。言谈中爷爷骄傲地说自己的小孙女钢琴弹得极好,一定要她去弹一两首向人显摆一下。
那时候她刚学了三个月,要说什么弹得极好,那纯粹是爷爷的隔代亲滤镜。
乖乖表演完,她就坐在边上。爷爷和他说起过去的事,两人又唱起这首歌。
她心有所感,又走到钢琴边,当即将那首歌弹了出来。
两人都十分惊讶,同她父母说了,这才着力于培养她弹钢琴,也算是她走上这条路最初的契机。
“这曲子原本是写给一个女飞行员老师的,我们几个都很喜欢她。后来她上了前线,没过多久就在斯大林格勒牺牲了,于是我们写了这首曲子来纪念她。”
唐令韬缓缓地讲述着这首歌的背景,隔世听来,叶梅心中别是一番感受。
“当时有七个人,三个苏联人,四个中国人。现在他们那边还剩一个,我们这边还剩两个。所以,你的老师,可能是从我在苏联的那个朋友那里拿到的谱子吧。”
叶梅低头不语,心里只想着一件事。
终于提到正题了。
唐令韬瘦削的脸又恢复了严肃,一双眼睛目光如炬:“你和老尚既然翻出了这首曲子,有什么想说的,现在关起门来,尽管说吧。”
叶梅站了起来,深呼吸道:“尚老师其实不知道我会这首曲子,也并不知道我要说这些话,他只想推荐我去京市。”
唐令韬面上无甚表情,却微微点头,以示明白。
尚成忠知道他最近正缺音乐人才,因此一跟他讲起浦江这边遇到一个钢琴天才时,他就知道尚成忠的打算。
真到演出时见了叶梅,听了表演,不由感叹起尚成忠的眼光刁毒,便寻思着该找个什么由头,给她弄个名额,递个条子,直接放进中央乐团,这样明年年头的重要访问,她便可跟这乐团一起演出。
可计划赶不上变化,叶梅那小姑娘一句话,叫他心中一凛。
好端端地提她的老师做什么?
这小姑娘一看就是名师高徒,可自己竟从来都没听身边哪个提起过,想必她老师尚未摘帽。
如此一来,小姑娘的话,听在耳朵里,怎么着都有点儿击鼓鸣冤的意思。
虽然上头的口风松了,他也不想轻易冒险,便不接话头,只故意打岔去一边。
却没想到叶梅竟然还有后招,又弹起那首《寒秋》来,一时间疑心她或是她老师与故人的渊源。
“我在哪里,都听从组织的安排,可像文老师这样的人,原有比藕沙洲更适合的地方。”
唐令韬不动声色:“你知道你这话被有心人听到意味着什么吗?”
“我知道。”
“我跟小江了解一下你的情况。小叶同志,说句老实话,我也见过不少弹钢琴的,除了老尚,你弹得最好——你是真的前途无量,没必要在这件事上自毁前程。”
叶梅没有说话。
唐令韬劝道:“他确实有才华,也教你弹钢琴学音乐,我理解你尊敬他,但你只是在藕沙洲遇到了他,你并不知道他到底是为什么出现在那里,你还年轻……”
叶梅昂起头:“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唐令韬望着她:“他从来没有跟你说过?”
叶梅摇摇头。
“他和他的一个朋友关在一起,那位老师去世了,他受了不小的刺激……总之他去藕沙洲时,已经是好转了——但终究是个危险的人,你年纪还小,还是不要和他走得太近……”
“这话有人和我说过,可我宁肯死了,也不改变心意。”
唐令韬斥道:“小小年纪,说什么死不死的。”
他没想到叶梅如此固执,叶梅却已经做好了他过分谨慎的准备。
叶梅道:“这首曲子虽然您也有份创作,但坦白来说,并不值得一学。”
“确实。他若要教你,光柴可夫斯基和贝多芬,你就受用不尽了。”
“可他说这首曲子是纪念一位牺牲的年轻女飞行员的。他说,我应当做她那样的人。”
“确实,她有理想,并且愿意为之牺牲,我们都该做她那样的人。”
“成为像maestro那样的人,就是我毕生的理想,我亦愿意为此付出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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