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片儿川(一)
张荦一进门,祁澹就起身朝食盒扑去。
“张伴伴终于来了,我好想你呀。”祁澹猫着脑袋打量食盒里藏着什么美食,“月余未见,张伴伴,你想我了吗?”
张荦手点了一下祁澹的小馋嘴,没敢看里头的人,只是在外间的桌案上布菜。
月余未见,想念得紧,实在忍不住就来了。
张荦未主动去看,里头的人自己倒出来了。
这回,蓝芷面容镇定,不像上次在扬陵刚得知张荦重生时,那样失态了。
“跟我进来。”她撂下话,径自朝卧寝走去。
张荦大概知道她想说什么,有些话迟早要说开的。
蓝芷在西窗下落座,身旁的燃烛不时地闪烁躁动,有些晃人眼。
她没心思沏茶斟饮,故弄玄虚些花架子,只是瞟了一眼对面的座位,示意张荦坐下。
“你应当是刚入宫就重生了吧,不过扬陵受伤那晚才恢复了前世的记忆?”
这一世,张荦刚入宫给蓝芷挡板子那晚,烧得稀里糊涂,曾说过,第一眼见蓝芷,就似是故人一般。
蓝芷当时只觉那是他套近乎的花言巧语,如今看来,倒是真情实感。
“嗯。”张荦颔首,“娘娘见着奴才第一眼,便是重生的了吧。”
他永远忘不了那个眼神,两枚乌瞳宛如直钻人心底的钉子,锋利而凄怆。
当时那个刚挨□□打脚踢的小太监,见了这眼神,直觉得不比那些拳脚让人松口气,心里又毛又怵。
而今再忆及,张荦不再心怵,只觉得同样凄怆。当时,蓝芷被安排给大行皇帝殉葬,湘王本来设计好将她偷带出宫,蓝芷是被张掌印领着锦衣卫揪回去的。
他负了她十年的感情,还亲手将她送上死路。
她怎能不恨他,不怨他?
连他自己都恨自己入骨,不由地将藏在袖中的手攥得指节发白、咯咯作响。
“他人呢?”蓝芷轻声问,透着一丝无力。
她想知道,那个奋不顾身替她挡板子的小太监,那个从蛇口救下她的小太监,还有那个在冰冷的溪流中护住她的小太监,去了哪里?
她不信就因为张荦恢复了前世的记忆,一夜之间,他们这一世曾共同经历的点点滴滴,就被抹得一干二净?
张荦垂首,语气平缓而漠然:“奴才都忘了。”
蓝芷显然不认这敷衍的答案,直勾勾盯着他,正声又问道:“他人呢?”
张荦知道有一道灼灼的目光盯得他要烧起来,但他没有勇气去看,只是一再别头避让,“娘娘就当他死了吧。”
“奴才还有事。”
“不准走!”蓝芷见前世那个威风逼人的张掌印,此刻逃避心虚得连看她一眼都不敢,直觉还有事她不知情,追问道,“凭什么你说他死就死了?”
张荦起身快步朝门口走去,蓝芷追上拉住他,“你把他还给我!”
“有些太让人难堪的话,奴才不想再说。”
张荦胸口起伏,深吁了几口气,双眸寒光乍现对上蓝芷,“但娘娘纠着不放的样子,真的惹人厌烦!”
他冷冷甩开蓝芷的手,挣得她失控地往后退了一步。
这凉薄绝情的模样,使她想起自己前世曾匍匐在他脚下,求他救自己一命,他也是这般毫不犹豫地甩开了她。
她忘了将手收回,虚伸在冰冷的夜风中,什么都抓不住,心里凉得结上冰窟,抵摩得血肉之躯要疼出血来。
张荦又何尝不是呢?
他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不想让蓝芷发现他眼里藏的东西。
前世,他并不是真的要置蓝芷于死地,之所以狠心将她送去殉葬,是因为他费心为蓝芷勾画了一个全新的开始。
执行绞刑的太监是张荦的人,他在白绫上做了手脚,蓝芷暂时屏息跟死人没两样,等到殉葬的人都被运进陵寝,会有人悄无声息地再将蓝芷救出来。
上苍开眼,被王宫困锁一生的弃妃,没有含冤而亡,意外在荒郊野外醒来,路遇打马而过的翩翩公子。
好心公子救下落魄孤女,两人一见倾心,志趣相投,故事的开始美得像一段戏台上的佳话。
这公子,张荦千挑万选,得是读书人,才与蓝芷有话聊。他一行行地端详内阁呈上来的名单,一甲进士不考虑,大多自命不凡好高骛远,低的又觉得配不上。
二甲第十二名,书香世家,生活殷实,家中独子,生母早亡,谁家的女儿嫁过去,都能少很多内宅纷争。
这人张荦也亲自面见了,相貌堂堂,彬彬有礼,关键是性子温和待人好,将来懂得心疼娘子。
这出戏要演得圆满,张荦得是个无情无义的负心汉,将蓝芷伤得越彻底,她才能将他忘得越干净。最终,天不绝人愿,叫蓝芷遇到一个懂得珍惜她的好人。
当初,蓝芷得知张荦在外置宅娶妻,曾跪下来求一个机会,让她住在附近,远远地看着他。
这也是张荦的心愿,他精心替他们选了一间婚宅,自己买了对街的一间。
他就想远远地看着,看他们夫妻二人,闲暇时赌书泼茶,天寒时焐手相拥,才子佳人,每日都过得令人艳羡。
他想看着她生儿育女,直到儿孙满堂,享尽俗世间的天伦之乐;想看着她成为一个白发苍苍的全福老人。到那时,她满是皱纹的脸,梨涡浅笑,应当也是很好看的。
而这一切,都是他一个身体残缺的太监没法给的。
如果有一日,他能像陈锦年一样身居高位,手握权柄,那他拼死争来这些权势,最大的意义,就是给他爱的人,一个美满安宁的幸福生活。
而不是让她跟着自己,在明枪暗箭的深宫里,殚精竭虑,在波诡云谲的朝局中,过刀口舔血的日子。
这王宫困住他一个人就够了,而她不必。
可是,他精心筹划的一切落了空,他的姐姐真的死在了那场殉葬中。
他与他最爱人的,从此天人永隔。
听到这个噩闻时,张荦全身的弦霎时绷断,无力去搞明白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他把自己关在那间选好的婚宅里,抱着蓝芷的骨灰坛,失声恸哭,从前挨饿受冻、被人欺侮殴打时,他都从未这样哭过,似要将一生的泪都流尽了。
他不吃不喝,几近晕厥,惶惶不可终日,什么都不想要了,什么都不想争了。
一开始,单纯赤诚的小太监,之所以会一步步去攀附权势,一点点变得心狠手辣,为得就是保护他的姐姐。
如今,他在这世上最爱的人死了,他还去那冷情的王宫苟延残喘什么呢?
后来是他手下一个小太监,见不得掌印每日浑浑噩噩,将‘白通真人’引荐给他。
从一个低等太监走到司礼监掌印,步步维艰,打落牙齿和血吞得来的一切,他要拱手放弃。
只要能够重来,不管蓝芷是如何恨他怨他,或是报复他,他都无怨无悔地受着,只要他的姐姐,能重新活过来。
白通真人曾问他:“你放弃所有,换了重来的机会,若是这一次,她不再爱你了呢?”
世人都道,嘴唇薄的人,最是薄情。
那薄唇轻启:“重来一次,不要她再爱我,唯愿她平安喜乐,长命百岁。”
所以,当蓝芷气不过,一怒之下跟着他,追出未央宫时,即使张荦感觉到了后头的脚步,依然头也不回地朝前走。
其实,他心里清楚,自己不过是落荒而逃。
他怕就算能控制住嘴里不说,再对上那灼灼的目光,他眼里的神色也还是会出卖他。
他怕自己没办法再甩开那拽着他衣袖的手,只想将她搂进怀中,揉进身体。
恢复前世记忆之后,他本已下定决心不再亲近蓝芷,可今日还是忍不住来了。
他告诉自己,今日就是来给蓝芷一个了断,叫她从今以后,别再念着一个无心又无情的死太监了。
张荦脚下如风,丝毫不给后头的人追上来的机会。
蓝芷小跑了一段,渐渐有些跟不上了,霍然迎面冒出个人影,撞得她差点跌倒。
是个醉醺醺的太监。
“哪里来个不长眼的,你爷爷都敢撞!”那太监踉跄着爬起来,又借着月色隐约瞄到来人是个齐整的姑娘,“呦,小脸蛋如花似玉的。”
醉酒的人色胆包天,借着酒劲儿,就要上手。
蓝芷灵活闪身,狠狠给了他一脚。
黑灯瞎火,蓝芷也不知自己踢到了何处,反正那太监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疼得哇哇大叫。
她又望向前方,漆黑一片,张荦早就不见人影。
罢了,就算追上了,又能如何呢?
月黑风高,外头不安全,蓝芷脑中一热,不管不顾地独自追出来,也没个人跟着,这会儿才觉察出有些害怕。
她胆子本就不大,也有些怕黑,双手攥握在一起抚上胸口,硬着头皮往回走。
走着走着,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感觉身后有个轻缓的脚步,一直跟着。
她吓得碎步迈快,那脚步也变快,她忽一下立在原地不走,那脚步也停了,不靠近也不离开,像是她背后的守护神。
就这样试探了几次,蓝芷不用回头也知道了,这脚步是谁。
张荦别有用心地接近苏贵妃,为陈锦年办事,已经半只脚踏进汹涌的权势之争,该和蓝芷保持距离。
前世到底是谁害死了蓝芷,他还没查清,但他直觉跟那些明争暗斗脱不开干系。
这一世,如果他站得远一点,是不是就能保护得久一点。
温黄的月光照下来,将殊丽的人影投在地上。
张荦伸出手,隔空抚了上去。
他已经不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太监了,明白自己不该年少轻狂地去亲近姐姐,不该贪恋那勾人的唇,亦不该肖想那上翘的鼻。
像他这样的人,只配默默地跟在姐姐身后,保护她,守护她。待到夜深人静,无人知晓时,抚一抚那月下倩影,聊以慰藉心中暗藏的深情。
他手掌翻拢,恨不能将那人影握在掌心。
月光错落,疏影交叠。他不由地眉间一喜,好像自己的手真的握住了姐姐的影子。
大概,我心悦你,只有月儿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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