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烟火事【4】

病床上的老人，胸膛微弱地起伏着，频率越来越慢，仿佛一个不小心，就会忽然彻底平静下来。

        时间对他而言已经快没了意义，在昏昏沉沉中度日，眼睛一睁一闭，努力让自己睡着，迷迷糊糊也好，总之不要醒来。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朦朦胧胧里他听到声音，好像是大儿子和他的妻子，还有小儿子和一个陌生的女人的声音。

        “老头子会有多少遗产”、“当初的医药费还没有平摊”、大儿子那边说要给儿子念大学准备学费，小儿子不依不饶说自己不久后要娶老婆也要不少的花费……

        他终于是连气愤也没有了，将那口憋了很久的气叹了出来。随后不知是昏睡还是昏迷，清醒过来的时候，面容清秀的孙子正趴在离他不远的桌前写作业。

        “爷爷你醒啦，”他的孙子张涧笑起来清爽地像一汪清泉，“我买了您爱吃的糕点。”

        少年起身，倒上一杯开水，又将糕点用心地掰成很小块，“我喂您吧。”

        老人干枯的脸微微动容，眼角的温热像生命的河流过了干涸之地，他吃了一小块后表示没了胃口，又问孙子考试是在什么时候。

        “6月7日和8日，还有一个月。”

        “哦，要加油，好好考呀。”老人说，随后闭上眼睛喃喃。还有一个月，一个月……

        五月到六月的那个月里，他似乎比以前更加虚弱，只吃很少的食物和水，也比以前更安静。

        “时候快到了吧，87岁也差不多啦。”大人们这么说着。

        “不会死，放心。”他困难地张着嘴，这样告诉众人。

        在孙儿高考结束之前，是不会死的。他盯着墙上的时钟，看红色的秒针一格格爬行，似乎又有了盼头。

        楚蓉蓉拿来了一些好咬的香蕉，见外公和表哥其乐融融的样子，心里十分欣慰，道了声：“外公，我给您剥香蕉吃。”

        “好，好。”他失去颜色的脸，终于又红润起来。

        孩子们真好啊，他心想，到底是孩子好。他的儿女们曾经也有这样单纯美好的时候，他们那时纯粹地爱着他，不像现在，他病了，老了，他们便嫌弃他了。

        “还是孩子们好啊。”老头子叹气，眼泪在眼圈里打转。

        张馨在门口偷偷张望，她瞥见老人的眼睛，老人的眼睛也望着她，有一瞬间他很想让这个孙女也过来，但张馨很快走了，他也不在意。

        毕竟是不够亲近，毕竟那孩子天生难管教。他的计划里，他要是真的死了，他要把他的钱拿出来给这三个孩子一些当做将来给他们结婚的彩礼钱，大孙子和外甥女一人一份，这个小孙女……

        他私心里是不情愿给的，小孙女张馨对他没有感情，两人也没有什么美好的回忆，死之前要是回忆跑回马灯，他想不出零星半点和小孙女有关的温馨画面，但出于情理，他会给她一些。但不会和给张涧的一样多。

        【9】

        大人们从背地里的商议，到趁老人休息时的小声讨论，随后演化得更加肆无忌惮，当着老人面就能说出那些词汇来，“医药费”、“丧葬费”，当然还有“遗产”，再发展到为此吵架也就变得见怪不怪了。

        造孽啊，造孽，病榻上的老人悲从中来，开始怀疑世界上是否真的有因果报应，他漫长的余下的生命里，甚至一直都在回想他这一生，做错过什么事，又得到了什么报应。

        他有过人性之恶，有缺点，他并不怎么爱老婆也不懂怎么爱她，爱这个词多矫情啊，那个年代只有过日子，他对孩子的教育也不怎么上心，他觉得男人只要赚钱养家就可以。

        但更多的是人性的闪光点，他喂养流浪的猫狗，当兵时和恶棍搏斗英勇向前，他救过人的性命，他为了孩子吃得好穿得好自己扣扣搜搜可以咸菜就着馒头吃一年三年。他嘴巴坏，可是心肠热，心肠软，他喜欢帮助人，谁叫他帮忙他都不会推辞。

        他想过自己的晚年，健康地活着，迅速地老死，不给人添麻烦，可现在……不仅是个众人心中的累赘，还要见识这一帮不肖子。

        造孽啊，造孽。

        老人简直要流下眼泪。

        他忽然觉得自己活不久了，也不想活了，人之将死，人之将死啊。

        【10】

        小儿子和他的嫂嫂早已是战场上多年的对手，在知己知彼的切磋中不断提高技艺，一个脏字不带也能把别人骂得狗血淋头，两人棋逢敌手，争吵的主题又事关重要，一时半会都不会有停下来的意思。

        张涧拉着母亲大声叫着“妈！妈！”，却依然无法减去她对争吵的热情，她红着一张脸，尖声叫着“你先走开！”，食指戳着小叔子，激动地将“前尘旧事”一一说来。

        “你说你这个人，当初为了帮你还赌债，我们夫妻两个把赚来的辛苦钱都给了你！你倒好全部拿去花掉了！几年过去了也从来不想到要还！难怪你老婆要跑掉！”

        张家老三果然怒极了，又有要上去拼的趋势，他的哥哥立刻拦在妻子面前，一改擅长沉默的作风，大声指责弟弟的不是，顺便好捍卫那份还未到手的遗产。

        楚蓉蓉的妈妈赶紧劝架，然而这单薄的善意起不了半分作用。

        他们的老母亲见此，只是哭得更加凄然。

        “造孽啊！你们的爹还活着，你们还要在这里争这些！”老妇人气得只拍大腿，随后哇哇大哭，“苦啊！为人苦啊！做人怎么这么苦啊！难啊！生活怎么这么难！”

        楚蓉蓉还不到觉得生活苦和难的时候，她只懂了外婆前半段的悲伤，不懂后半段的无奈。她甚至觉得外婆有点情绪夸张。

        张涧垂下了头，在一片喧闹之中不合时宜地沉默，随后他掉头，不顾小小男子汉的骄傲，边走边用手背擦脸，坐到墙角呜咽了起来。

        楚蓉蓉踟蹰着，目光四下逗留，下意识地寻找，只见表妹越行越远的背影，她的脚步雀跃，踢着路边的石子玩耍，似乎能想象她脸上的神情。

        楚蓉蓉顿时一阵心酸，跟了表哥上去，掏出纸巾给他的同时，眼圈也红了起来。

        “张涧哥哥……”她忍住眼泪，“怎么会这样啊？”

        少年沉默许久，没有回答她。

        楚蓉蓉也没有时间等表哥的眸子由迷茫变得清亮，下一刻她便被人叫走。

        “蓉蓉，你妈妈刚刚劝架时，混乱中被狠狠一推跌在地上，好像骨折啦！”

        她心里“啊”了一声，立刻跑了上去。

        【11】

        楚妈妈脚左绑上了石膏，被医生嘱托了好好休养暂时不要多走动，她心系娘家那边的事又无奈走动不便，因为焦虑，在家时的唠叨也变得比往日更多了。

        “就知道照镜子上网看杂志，心思不好好用在读书上的啊？”

        “刚刚你去洗手间，我帮你接了个电话，是个男生，你在学校一天到晚到底都干些什么呀？”

        “哎哎哎，会不会就是上次让你帮忙转交情书的那个啊？啧，你们可真够闲的。这种事情也老是找你帮忙，这男生也挺胆小的嘛。”

        “他才不是……”楚蓉蓉努力地要为对方辩驳，话到一半又撅起了嘴不再继续，心里一阵酸溜溜的难过。将手中的笔转了几圈后，忽然问，“外公的情况怎么样了？”

        “哎，不乐观。”

        “那……大舅舅和小舅舅那边，怎么样了？”起先问得吞吞吐吐，后面顺畅地跟了一大窜，“为什么会变成那样呢？不都是亲戚吗？为什么要吵架呢？”楚蓉蓉抿了抿唇，还有更多不便问出口的，犹豫着要不要继续。

        以前见到的那些客气和热情、彼此融洽相处的场面难道都是假象吗？它背后依附着的潮湿阴暗的苔藓怎么就滋长得如此肆意？

        亦或是，它一直就在那里，只是自己从来没有发现？

        脑海里闪现好多人的画面和声音，楚蓉蓉咬了咬唇，单纯的头脑还无法理解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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