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梧桐栖凤【1】
梧桐栖风
【1】
那年七月我第一次遇见鹂凰，她着一身嫩黄的衣裙坐在树上，偶尔俏皮地晃荡下双脚，给这沉闷的暮色增添了生机。我从窗口好奇地望去，她抬头一瞥，脚尖轻轻一踮后，飞身便到了窗台前。
我住的地方叫做引凤阁，铜楼高百尺，翠竹蜿蜒深，栽以梧桐不可数，好引得那传说中的鸟儿翩翩飞来。她跳入屋内，眨了眨漆黑的眸子，问：“他在哪里？”
我想问“他”是谁，又好奇她是何许人也，正欲开口询问，背后传来小太监的通报：“皇上驾到！”——是父皇来了。
我往声音的方向望去，回身已不见了她的踪影，到窗边张望，依旧没有她的痕迹。
“御儿，你在做什么？”父皇问。
“恭迎圣驾。”我忙作揖，“瑞御给父皇请安。”
他将我扶起，身后的老嬷嬷们恭恭敬敬将托盘一一呈上，无非是些珍珠玛瑙，美衣靓钗。宫人们夸赞这些宝物技艺多么精湛，能工巧匠们夜以继日为之耗费心血，父皇微笑着，期待我的反应，然而我实在提不起兴趣，表现得兴致阑珊。
君主皱起了眉头：“御儿，你怎么不喜欢，换做是你的母亲，她一定会……”
我就知道他会这么说。
换做母妃，她将莲步轻移，像行家一样将这些东西一件件品评过去，她的声音悦耳动听，就是刻薄和挖苦也醉人。若遇见中意的，笑意便会缓缓绽开，连发梢和指间的空气都要化开一阵沁人的馨香。
我的母亲是这样一位妩媚绝妙的女子，引得君王如痴如醉，怀念如斯，他用她的标准衡量并打造我，一旦有差池便会皱眉说，换做母妃会怎样怎样，我只有照着他说的去做，他才会露出满意的笑容。
继承了她的容颜是不幸的开始，我在这铜楼里，像笼中的金丝雀一样住了十四年，任揉若搓地当一个“别人”，已经到了快要无法忍受的地步。
“父皇，”我说，“我想学骑马射箭。”
“为什么你会有这样荒唐的想法？”他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一个女子……”
“父皇，怎么连您也忘了，我是男孩子啊！”我不满地打断他。
他面无表情地沉默着。“为什么你会露出那样的表情？”他微微有了怒意，“你的母妃从来都不会这样。”
他讲起她的种种，我垂下了眼眸一脸漠然。
母妃是个聪明人，她能在骄纵跋扈与楚楚可怜中切换自如，一旦觉察出气氛微妙便会巧妙示弱，之后又寻找时机控制人心。而这种本事，我是如论如何也学不会的。
“父皇，我是男子。”说这话时我看了一眼身上的着装，羞耻感袭遍全身。
“哈哈哈！”面前的男子笑了，“御儿你真会开玩笑，你明明是女儿身。不信，你问问这屋里所有的人。”
他果真一个个问了过去，所有人都唯唯诺诺答：“瑞御殿下是公主。”
我想到那些在场地上骑马射箭的少年，他们气血方刚，习武练剑，互相较量切磋；蓝天下他们策马扬鞭，驰骋在辽阔的天地，英勇无畏的模样令我向往。我本该是那样的。
但是面前的男人皱着眉头说：“御儿，那可不是公主该有行为。”
这年迈的君主，竟然昏庸到这地步，难怪这朝中不断有人蠢蠢欲动，想将他取而代之。
我的皇兄们每天都在窥欲那个宝座，就连父皇的弟弟、被称为“贤王”的王叔也是。我鲜少与他接触，只记得他看我时眼中带着恨意和轻蔑，偶尔笑得意味深长。我想那一定和母亲有关，她明里暗里得罪的人可不少。
“御儿，快说你是公主。”肩上传来的痛打断了思绪，我对上父皇暴戾的目光。“快说，你是公主！”
我咬了咬牙，终究还是屈服：“是的，父皇，我是公主。”
他这才露出笑意。
【2】
何时才能结束这荒唐的生活？长夜漫漫，而我无心入眠，一遍遍问自己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
有声音打破了这里的寂静，一连几句的“他在哪里”，令人熟悉。我起身寻去，见到了白天遇到的女孩，她站在漆黑的大堂，对着空气一问再问。
“你是谁？”
她没有转过头来看我，语气焦急：“拜托了，告诉我。你别走！”她上前想抓住什么，却扑了个空，叹了口气后才转向我，乌溜溜的眸子清澈透亮，“你是她的孩子？”
我皱了皱眉，是她疯了，还是真的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她刚才就在这里。”少女缓缓开口，“你的母亲。”
我忽然一阵没来由的反感，后背阴冷。
“但是她不肯告诉我瑞书的下落，你知道他去了哪里吗？”
瑞书，是我多年前去世的七皇兄的名字。我好奇她的来历，道：“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我就告诉你。”
她点了点头。
“你的名字？”
“鹂凰。”
“什么来历？是人是鬼？是魔是妖？”能不被人发现进入这里，绝不是普通少女，这后半句原本是玩笑话，却不料，她犹豫片刻后，告诉我。
“我……不是人，但也不是魔、鬼。”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
我稍微一惊，笑问：“那是妖咯？”
她涨红了脸。
“什么妖？黄鹂鸟？”
她更加窘迫了。
“哈哈哈！”我轻声笑了出来，充满兴趣地打量她。类似的传言听过不少，活生生的妖还是第一次见到，“既然是妖，那你会变法术吗？”
“少许。”
“变一个吧。吞剑喷火，幻术逃生，亦或是胸口碎大石？不对，这有些像杂耍。唔，你会变化吗？变成黄鹂我看看？或者……”
她的脸越涨越红，似乎被惹急了，道：“你一个男子汉，竟然捉弄我，过分！”
我立时安静了。
一阵沉默，她向后缩了缩，脸上带着歉意：“对不起。”
“没关系。”
“那，你能告诉我瑞书哪里去了吗？”她怯怯抬头，像只胆小的松鼠。
我笑了笑：“他死了。”
她的神情由诧异瞬间变为悲伤，眼泪打着转儿：“怪不得她不愿意告诉我，一定是因为，她也无法承受吧。”
“我的母妃？你真的在这里看到她？”
她点点头。
“为什么？难道，她还没有往生？”
她微愣，犹豫地沉默着，双眼紧紧盯着一个方向。我往那里看去时当然什么也看不到，回过头时她已经不在原地。看来她果真是妖，能瞬间匿藏身形。
“鹂凰？”我叫了一声，没有回应。全身一阵阴森的发寒，若是母亲的幽魂果真在此……我只感到恐惧，逃一样回到床上，唤来丫头点留在房中陪伴。
我对皇兄瑞书的事感到好奇，他曾是太子的人选之一，并极有可能顺利登位，可惜天妒英才，少年早逝。据说他是个谦恭有礼的儒雅公子，只不该生活在这高墙内，若是隐居在深山竹林，他的命可能还活得长久些。
我从铜楼最高处眺望七皇兄以前居住的宫殿，心想鹂凰为何不在那里打听他的消息，偏要找我母妃的亡灵。难道那两人是旧识？我懒懒地打了个哈且，心想，莫非他的死和母妃有关联？
母妃的手段，我虽不曾眼见，但也有所耳闻。后宫里她的那些对头们，一个个将她传得像妲己再世，“蛇蝎心肠，背信弃义，为了荣华富贵什么都做得出，就连……”——这后半句就是最恨她的人也不敢说出来，但凡提到过一个字的，都被我父皇捉出去砍掉了脑袋，之后人人讳莫如深。
谁都不想死，于是我只能靠自己的胡思乱想，心想倘若母妃下毒手害了七皇兄，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3】
但鹂凰否决了我的猜测。她坐在窗边，月色很好地落在她身上。
“她是绝对不会那么做的，”鹂凰说，“他们两个……”她面带羞涩，不知如何讲下去。
“是恋人？”我问。
“嗯。”她含着笑点头，之后语气中又透着十足的无奈，“只可惜她太美丽了，我从未见过她那样的女子，男人见了都会着了靥般爱上。这种魅力是不祥的，对人对己都有危险。”
“这张脸虽不错，却未必有你说得那样好，”我笑道，“形容得夸张了。”
鹂凰望着我：“你的面孔与她相似，骨子里却是不一样啊。她身上有种魔力，但是你没有。”她闭上眼睛，欣慰地喃喃，“幸好你没有。”
“那，是父皇看上了她？然后强娶她为妻？”
鹂凰点了点头：“是的。既然是皇帝看中的女子，又是自己的父亲，瑞书也只能认了。”她重重叹气表示惋惜，手指抚上我的面颊，“倘若他们两个成亲，孩子也有你这么大了。”
这老气横秋的一句话，惹得我噗嗤笑出声
“昏君无用，拆散一对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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