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58章忘川河畔
八百年半后。
石桥上,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女,懒懒躺在太师椅上,浓睫微微往上抬了抬,瞧了眼桥上书生模样的男子。
少女满头枣红长发,高高束与头顶,只在面颊两侧留了些许碎发,双目灵动,樱唇翘鼻,只需一眼,便久不能忘怀。
身上穿了玄黑长服,腰间亦同束了墨玉腰带,可见纤腰盈盈一握,配上脚下的黑底云靴,原本艳丽容颜,多了一份冷峻。
此时,云苏手中握了一柄折扇,修长笔直的腿搁再一侧石桥上,见男子盯着她,眼神涣散如痴如醉,她冷眸懒懒一睨,手中折扇敲了敲身旁。
奈何桥上烟雾缭绕,又只在轮回镜下设了一盏红灯,晕晕的光也只可依稀辨别事物。
书生见那白皙的手腕晃了晃,心以为招手唤她,便端直了身子步履微显急躁地往奈何桥上走去。
靠近时,书生作揖,急殷切地问道,“小生见过姑娘,不知姑娘叫我来是有何事吩咐?”
只不待书生说完,突然黑暗中伸出一双漆黑小手,捧着一只大碗,堵在男子面前,小孩奶声奶气的声音响起,
“这位书生,你已在奈何桥逗留数日,虽说如今凡间昌盛,死不得几人,地府亦无甚生意,亦随了你一个孤魂野鬼到处晃悠,但若让牛头马面碰上,训我做事不利,是极影响我升迁一事的。”
书生盯着碗中青碧色的汤水,又往前看了几许,只觉眼前青黑一片,不见义务,只呆呆接过汤水,拿在手中,并不急着喝下。
见男子不动作,小儿奶气的声音又絮絮叨叨地说道,“你为何不喝?这汤水加了彼岸花汁,轮回时便可少受些痛苦。”
突听得‘轮回’二字,书生恍惚间才回过神,忙往周围看去。
只见石桥下,血黄色的河水,朵朵朱红艳如鲜血,一侧浅滩上,散落着几根白森长骨,不时几声幽怨凄惨叫声直往耳内钻去。
书生仿佛忽然明白自身处境,呆了片刻,抖着手将手中汤碗摔于地上,又连连向黑暗处作揖,颤声道,“小生,小生初次到访贵宝地,行事莽撞,行事鲁莽了些,望,望孟婆大人多多包涵。”
此时,突然寂静无音,书生见那奶声奶气的声音消失,以为孟婆被他声情并茂的言辞所感动,已原谅了他,又见四周无人,便对着云苏作揖。
顶深情地问道,“不知姑娘为何事羁绊,守着奈何桥不愿投身凡尘?”
云苏守在奈何桥上已有一二百年,不知被多少男鬼搭讪,只两眼青黑,面颊凹陷,瘦骨嶙峋的书生却是极少遇见。
她冷眸瞥了眼身旁,轻轻一咳。
那书生见云苏出声,忙激动道,“我与小姐有缘,小姐若是不嫌弃书生,不若与我一道轮回?”
生怕云苏误会,缓了缓语气,作揖道,“小姐不要误会,我自幼在家读书,弱冠之年已中得进士,不想”
说道伤怀处,书生语气渐转凄凉,“不想家中突变,竟在一场大火丧了性命。”说完,不忘用衣摆擦了擦干涩眼尾。
转而又开朗大笑道,“却不想有幸在奈何桥上遇见小姐,真真是缘分的紧。”
‘紧’字未落音,忽然半空中冒出一盏大灯,明晃晃的光线将原本漆黑的环境照的灯火通明。
书生见四面忽然锃亮了起来,不知为何心中反倒生出了几丝惊惶。
他缓缓低头,只见身下站着个小小人儿,与那小姐一般打扮,一身玄黑长衣,只面庞格外黝黑,一双眼白靠近灯光,彷如两团飘在半空中的幽灵。
吓得书生一哆嗦,连连往后退了几步,,整个身子往奈何桥下倒去,亏得抓了石墩,才堪堪站稳。
此时,小孩手中拿着一卷书,看了几眼,又抬头望向书生,顶严肃的道,“这位书生,我翻你生死普,未瞧得你家近来有走水一事发生。”
书生见被小孩拆穿,面色一阵白红,忙辩解道,“你个小儿,不识几个大字,我寒窗苦读,原是个良善人,如何会短短数载便丢了性命,想必,想必是你小儿无知,拿错了命普亦未可知,何不叫你管事的来,修要污蔑与我。”
灵玉化型不过二三百年,用凡间的算法不过是个孩提,便是说话亦不过才学会了几句。
只她化型后,便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守着这份不得半点油水的差事,虽未到废寝忘食的地步,但亦是任劳任怨,不敢有任何怠慢。
却不想被个书生鬼质疑,眸中顿生了怒意,气鼓鼓的叉腰,嘟嘴道,“奶奶可比你大了一二百年,无知小鬼,让你瞧个明白。”
说完,随手幻化出一面水镜。
几缕波纹漾开,镜面上赫然出现一座酒楼,门口大匾上刻着几个漆红大字‘醉仙楼’。满目灯红酒绿。
此时,进如一处房内。
只见桃色软帐挂了满室,床榻上,女子藕臂半露,金镯晃动,一杯清酒正往书生的嘴上送去。
书生见状,忙瞥了眼一旁的女子,此时云苏正望着水镜出神,他瞬间恼羞成怒,便要将水镜拍碎。
身上却仿佛被千斤铁栏重缚,动弹不得,定睛瞧去,眼前骤然出现一只庞然巨兽。
那兽浑身黑溜,长着一对巨翅,大脑门上一对犄角,散发着阵阵幽蓝光芒,黑漆漆的兽瞳睁地贼圆,正狠瞪着书生。
黑翼兽抓着书生不放,口中奶气的声音说道,“你个小鬼,就知道骗人,现在可瞧清楚了没。”
说着,捞起一碗汤药,便往书生口中猛灌了进去。
那书生早被眼前的妖兽吓得神魂消散,又被强行灌了汤药,扔入轮回境时,七魂六魄恐已只剩了一魄。
不远处,一身墨绿衣装,圆胖身段头上系了同色墨绿抹额的老妇急慌慌的跑来。
老妇一手紧拉着裤腰系带,焦急囔道,“小祖宗哟,老妇不过尿急离开一时半会,你就给我捅那么大的篓子来。”
老妇等慢悠悠地跑上奈何桥头,弯腰沉沉吸了口气,哀叹道,“哎呀呀,你可知刚才那位是谁?。。。”
说着摇了摇头,叹道,“便是一介凡人,亦不可如此莽撞行事,何况,那位还是天上那上等等的谪仙。”
“要被那上仙记了仇,只怕婆婆我这好不容易守着的地府铁碗,怕是保不得咯。”说着,老妇一把拉过足千斤重的石墩,坐下捶着腿,瞪了眼已恢复小儿模样的黑翼兽。
见小儿面露委屈的道,“灵玉见他色字当头,又对姐姐起了色心,便急着送他一程罢了。”
孟婆偷眼望向云苏,见她黛眉轻展,浓睫半阖,樱唇微翘,才稍放下心。
孟婆守了这座奈何桥数万年,早已习惯整日对着忘川河上一堆尸骨,或听着冤魂哭天喊地,只不想几百年前的一日,那忘川河上竟漂浮起了人来,正定目望去时,却已不见人影。
心道,许是眼花一时看叉,掉进这忘川河,便是神仙也得脱去一层皮肉,又怎会有人在上面漂浮呢。
可不想,忽听一声轰然巨响,将个忘川河水溅地数丈之高,一只浑身黑漆的巨兽跃出水面,转眼间,奈河桥上,站了一人。
那人手中抱着小孩,冷眸睨她,冷声道,“叫阎王过来。”
孟婆被那冷戾的声吓得一哆嗦,只瞧的那人额间一粒碧蓝朱砂,便急忙忙灰溜溜地去将阎王请了来。
而之后,他与阎王说了何事一概不知,只瞧的阎王的脸,一阵青白又是一阵死灰,那大服下的两条细腿抖得跟筛子似的。
在孟婆印象中,即便是上仙渡劫来了地府,亦未见阎王露出此般惊恐神色。
只自那以后,孟婆却是从未再遇见过这男子。
直到一百年前,阎王将这黑黝黝的小儿领到她身前。
孟婆自回忆中回神,忙解释道,
“那玄青帝君位列上神,听阎王说,说是帝君久未参透‘色相’,便转世入凡历劫,以悟真谛,只如今我已见他轮回了数千年,不见参透个所以然来,如今逗留地府几日,便也随他去了。”
说着,孟婆摇了摇头,目露崇敬,而后叹息道,“想来这参悟一事,是极难的。”
身旁小儿听了,黑眼溜溜一转,问孟婆道,“这帝君可有婚配?”
孟婆见问,思了半响,摇了摇头,道,“天界怕是寻不到能配的上这位帝君的女仙。”
灵玉激动大喊道,“没老婆,自然急色的狠咯。”
孟婆听言,一时被噎,竟不知如何作答。
云苏瞥了眼被震惊地半张着嘴的老妇,折扇敲了敲小儿的脑袋,训道,“你懂什么,看了几日的命普,便装起情圣了。”
灵玉脑袋一缩,揉了揉被打痛的脑门,好奇道,“那姐姐可懂那情爱之事?”
云苏杏眸微微一怔,随即沉眸转身坐上一旁的马车,薄唇清淡吐出几字,“回去了。”
此时,马车极为简陋,四周用干草围成,只车旁挂着两盏琉璃小灯,状似曼珠沙华,别样精致。
云苏一坐上马车,那灯便一瞬点燃,随即一声马啸,凭空出现一匹通体雪白俊马。
马声嘶鸣,不等灵玉坐上,那马已奔出数十里。
灵玉见状,只得带着哭腔,一路小跑地跟紧,求饶道,“姐姐,灵玉错了,灵玉错了,快让马儿停一下。”
云苏瞥了眼灵玉,小儿不到二岁,身量矮小,如今整个身子隐在车下,只瞧得小手吃力地攀着车耳。
折扇轻敲了下车幡,那马‘萧萧’停下,侧着马眼等着灵玉上来。
。。。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马车跃过忘川,穿过一片蓝色彼岸花海,忽然在半空中消失。
周围的景物急速向后移去,等马车慢下时,眼前是一片芡白世界。
一条泥土小道,马车不疾不徐的走在路上,两边载满樱树,如今正值花期,漫天飘飞着粉白,空气中亦浸润了花粉淡淡香腻。
除了几缕风声,花瓣飘零下的窸窸窣窣声响,以及车轮碾压地面的‘吱呀’声外,整个世界沉静安然。
“姐姐,今日替孟婆当值,又不甚坏了事体。”灵玉扳着手指,一面说一面偷瞧了眼云苏,独自叹了口气,“哎,又是没有收入的一天。”
见云苏只阖眼假寐,便拉开窗帘,伸出小黑手,抓着漫天飞舞的花瓣玩耍。
灵玉抓着满手花瓣,靠近云苏,小声道,“姐姐可还记得,那年的扶余花瓣。”
云苏搭在窗沿上的手指蓦然一跳,懒懒睁眼,望着马车前方,冷冷道,“不记得。”
灵玉见云苏虽回答了她,但周身气息却忽然疏冷,眨了眨眼,将花瓣一并丢弃,不再作声。
行了半盏茶的功夫,眼前出现一座黄泥楼房,围了一圈土坯泥墙,几个大缸落了泥灰,随意的摆在门口。
进了院子,可见匾额上刻着二字‘吉圆’半褪了红漆,墙面坑坑洼洼,几根顶柱早已掉了漆,整个房子歪歪斜斜,仿佛随时便会倒塌。
云苏将马拉回马厩,便往屋内走去,只不见小儿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跟上,以为刚才冷淡了她,便转身寻她。
灵玉正抬头望着匾额无声叹息,见云苏看他,紧追了上去道,“姐姐,你瞧匾额上那吉字上的裂痕是不是比往日瞧着大了些许。”
云苏偏头望去,点了点头,道,“确实大了一些。”说完,便倒了杯花酿兀自坐下喝着。
“常言道,吉祥,吉祥,要是那吉字再开裂的大些,掉下来,那可就不吉祥了。”灵玉说着,黑漆眼珠溜溜的盯着上头那匾额。
云苏见她看的出神,淡着眸,懒懒道,“让你少看些凡人命普,你瞧你才几岁,说话像个小老儿一般。”
不想才说完,那匾额‘嘭’一声掉落下来,扬起一层泥灰。
云苏侧身将酒杯藏与身后,望着地上的半块匾额,呆了呆。
灵玉慌忙跑上前,拾了掉落的半块匾额,跑到云苏跟前,见云苏面色不虞。
抱着匾额絮絮哭道,“这五荒地,使不得任何术法,便想喝口热汤还需如凡人一般生火,与凡间又有何区别。”
“原还指望着抓个孤魂野鬼来修墙补瓦,可如今孟婆老太怕是闲的要喝西北风了,去哪抓个野鬼来使唤。”
说着哀怨地用手抹去匾额上的灰尘,忧伤着说道,“少璃叔丢下我们都走了一二百年,不知去向,如今连修个匾额的人都没。”
“姐姐,这下如何是好,原本就穷苦,如今怕是再难度日了。”说着小黑脸上,泪珠滚滚滑下。
云苏望了眼身下破旧桌椅,指腹上缺了口的杯盏,脑海中忽然闪过葡藤下,满桌佳肴,朦胧中男子修长的指腹靠近,莹透果肉便已送入她口中。
‘几百年了,也该出去走走了。’
云苏将灵玉面上的泪珠揩去,鲜少的笑道,“这里待着也无甚意思,我们去凡间走走。”
小黑脸瞬间欢喜,又突然眸中挤入担忧,软软说道,“可是,可是少璃叔说外面太危险了,不让我们出去。”
云苏冷冷一哼,道,“这世间最不可听信的便是男子的话。”
灵玉听得似懂非懂,懵然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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