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章 我好想你
白驹过隙，所有的意气风发到头来都只剩下一声嗟叹，满目沧桑。
2100年4月5日，蜀都东郊花香陵园外，两辆普通大众的黑色空轿缓缓着陆。
轿车停稳之后，后车的车门打开，四名孔武有力的男子迅速下车，来到前车四周笔直站定。
前车坐在副驾的是一个四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他头发乌黑，看着稳重又有精神，丝毫看不出半点暮气，有着这年头中年人特有的那股子精神头。
放下车窗，将手伸出窗外，冰冰的凉意拍打着指尖、掌心，酥酥麻麻。
“这雨下得真不是时候。”他随口发了发牢骚。
这时，后座传来一声轻笑声。
男人回过头，看向坐在驾驶位后方的老人，老人有着一头如雪的白发，脸上虽已满是岁月的痕迹，却丝毫不妨碍她浑身上下散发着融入骨子里的优雅。
“外婆？”
老人微微侧身，将头轻轻靠在散发着柔和暖意的车窗玻璃上，她静静地听，雨轻轻地拍，似呢喃也似回答：“雨最浪漫，也最懂人心，月懂相思雨懂愁，下得正是时候……”
“外婆这心性我是一辈子也学不来了。”中年男人笑着赞了一声。
老人嘴角露出一抹笑意，对他的马屁不做评价：“思卿，守初，走吧，我们先上去。”
“啊？要不再等会吧，外婆，秋瑾秋瑜最多十分钟就到了，雨虽浪漫，但淋着了也不好。”说完他看向自己身后另一个老人，“妈，你也劝劝外婆呀。”
顾思卿笑着摇了摇头：“走吧，先上去，你不懂你外婆跟你外公的感情，别说外面下的只是一点点小雨，就算下的是冰雹，你也劝不住你外婆的。”
被中年男人称作外婆的白发老人正是年已过百的君子兰，女儿顾思卿说话间，她已经打开了车门，听完女儿的话，她在跨出车门前还回头玩笑也似地道了一句：“看看，还是你妈懂我。”
顾守初不再多说，他飞快开门下车，绕到君子兰这边为她撑伞。
顾思卿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自己也撑了把伞走下车。
清明来这里的人不算多也不算少，一行人来到陵园门口，守陵的警卫戴着一个浅棕色的眼镜，他挨着扫视了几人的面部，完事后侧开身子让出路来，行了个极其标准的军礼。
一行人在陵园中走了十来分钟，才终于看到他们此行的目标。
遥看过去，只见那墓前此时正站着一人，那人和他们一样，黑衣黑裤，撑了把黑伞，背影略显单薄，此时正对着墓碑鞠躬祭拜。
君子兰有些疑惑，顾枫隐下来都有四五十年了，别说他们，就是初心当年最早那批玩家到现在还剩多少都不好说，除了他们，还有谁这时候会出现在这里？
心生好奇的她加快脚步，当她靠得越来越近的时候，那人也终于注意到了他们，转头看来，四目相对，君子兰和对方均是如遭雷击般呆住了。
“梦梦？”
“君君！”
“梦姨！”
包含顾思卿在内的三人异口同声喊了出来。
“真是你啊，啥时候回来的？你不是跟你孙女一起迁到华夏星去了吗？”老友重逢，喜悦冲淡了些许忧伤。
温梦的心情也与君子兰一般，到了她们这个年纪，曾经的同龄人九成九都成了一抔黄土，此时得见故友，那份喜悦是千言万语都道不尽的。
“昨天刚回来，在太空里飞了一年零五个月，还好时间没耽搁。”
“外公正好过世一年零五个月……”顾守初轻声嘀咕了一声。
温梦年纪大了，听力减退却不多，听到顾守初的嘀咕声她笑道：“是啊，就是从网上看到你外公过世的消息，我当天就买了票，家里人想拦，可我已经在飞船上了，他们想拦也拦不住。你外公是我当年来帝都认识的第一个朋友，记得以前人们总说我是他的开山大弟子，虽然我和他都没对外承认过，但在我心里，他就是我发自心底敬重的恩师，恩师逝世，你说说，我这个做徒弟的是不是不管人在哪都得回来送送？”
华夏星是独属于华夏的第二家园，与蓝星极远的距离让人们对于迁出、迁回的决定考虑得比任何事都要慎重，因为一旦下了决定，那至少意味着人生中将有一两年时光得在太空路途中度过。
温梦说得轻描淡写，但一个百岁老人顷刻做出决定，不辞万里也要回归故土祭拜故友的情深意重绝非几句话说出来这般轻巧。
正如顾思卿说的那般，他不懂他外婆跟他外公的感情，他更不懂老一辈那份超越血脉的友谊。
“回来也不说一声。”君子兰笑着说出埋怨的话。
“想着今天祭拜完了再去找你，这一年半没联系，我是真怕你也走了，现在什么都看得开，唯独受不了这个。”
……
姐妹俩久别重逢，话说着说着便忘记了旁人。
顾思卿含笑立于君子兰身后，作为顾枫和君子兰的独女，她是最懂初心这些老一辈之间的情谊的。
想当年有人用心险恶，做了一段AI换脸的视频发在网上，视频中温梦和顾枫坦诚相对行着苟且之事，一时间，初心人心惶惶，外界流言四起，随处可见指责顾枫出轨和温梦当小三的恶意言论，一度将温梦逼得险些抑郁离职。
可就是这样的局面，君子兰果断召开发布会力挺温梦清白，并且直接就此事追踪到底，最终造谣者还是难逃天网恢恢，原来造谣者是初心内部一个嫉妒温梦年纪轻轻身居高位的女员工，将一切事都不惮于用最深的恶意去揣测的她自心底就认为温梦能够得居高位必定和初心的掌门人顾枫有一腿，这才有了造谣这一幕的发生。初心门尘埃落定后，初心还因此对内做了一次全面的肃清，为的就是避免类似事件再次发生。
即便不谈这些，在顾枫隐退让位后，也正是温梦、王辰这些长辈们在她接手初心的最初几年全力支持、用心教导她，用顾枫曾经教导她的一句话说：就算是初心没了，也绝不能做对不起你温阿姨、王叔叔他们的事，没有他们，就算是我，也撑不起偌大的初心。
顾守初也听得安分，他对初心老一辈的事几乎都是听来的，从小就生在信息爆炸的时代下，他对电视剧和小说中那些感人的爱情、友情不说嗤之以鼻，但至少是不置可否的，如今亲眼见得温梦不惜拼得死在路上也要回来送送外公，他信了，更对这种神仙友情羡慕无比，至少等他死后，他不认为自己的朋友有人能做到这一步。
不多时，君子兰的曾外孙女和曾外孙顾秋瑾、顾秋瑜也到了，顾守初能力平平，没能接过初心的大旗，顾秋瑜和顾秋瑾两兄妹是直接从顾思卿手中接的班，顾家已过四代人，而他们却是初心的第三任领头羊。
顾守初虽然能力一般，但人活得挺通透的，本来初心最近很忙，君子兰的意思是不用秋瑾、秋瑜专门跑一趟的，但顾守初坚决反对，他当时是这么说的：是人都有忙的时候，不忙的时候，但人活一世，有些东西必须拎清主次，有些事忙的时候推一推放一放没事，但有些事哪怕再忙再累，那也必须得做，清明祭祖的目的不是为了献两束花，也不是为了磕两个头，他们得知道自己手里面的东西是怎么来的，他们得知道小时候是谁最疼他们，他们得知道自己身上流的是谁的血。
在顾枫、君子兰以及一群优秀叔叔阿姨的以身作则、言传身教下，几家人的几代后辈都树立了很正的三观，顾秋瑾和顾秋瑜其实是不知道君子兰和顾守初的对话的，来祭拜曾外公顾枫全然是他们自己的决定，正如顾守初说的那样，小时候最疼他们的就是顾枫，是顾枫给他们讲了许多网上没有的有趣故事，是顾枫教授了他们很多知识以及做人的道理，初心如今大部分产业都已经迁到华夏星，唯有总部一直迟迟留在帝都没有搬迁，主要原因就是他们舍不得顾枫，舍不得这片承载着他们和初心太多回忆的土地。
祭拜结束后，君子兰对其他人说道：“你们先下去吧，我想一个人再待一会儿。”
“曾奶奶，你一个人……”哥哥顾秋瑜有些担心君子兰的安全。
妹妹拉了拉他的衣袖，小声道：“走吧，让曾奶奶单独和曾爷爷说会儿话吧。”
温梦在旁诧异地看了顾秋瑾一眼，旋即露出欣慰的笑容。
路上，哥哥顾秋瑜还是有些担心：“曾奶奶年纪都这么大了，这下着雨要是不小心摔着……”
“你说的我也怕，但你不知道，上次我包落家里中途回去拿，我看见曾奶奶一个人在书房拿着曾爷爷的照片哭，你难道没发现吗，自去年曾爷爷走后，这一年多，曾奶奶都很少笑了，她以前比我都爱笑的……”说着说着顾秋瑾突然仰起了头，手忙脚乱打开包摸索起来。
这时，一旁有人递来了纸，顾秋瑾接过纸轻轻在眼睛上沾了沾，沾完眼睛用力又挤了两下，这才收住情绪，低头看清递纸之人，忙道：“谢谢温……奶奶。”
顾守初在一旁听着顿时瞪大眼睛：“嘿！怎么能叫……”
话说一半，温梦将他的手按了下去，毫不介意道：“没事没事，就叫奶奶挺好的。”说着她温柔地摸了摸顾秋瑾的头发，“上次见到你的时候你才四五岁呢，转眼都出落成这么漂亮一大美人了……挺好，比你曾奶奶漂亮，也比她更会照顾人。走吧，先下去等，我跟你们讲讲你们曾奶奶和曾爷爷年轻时候的事。”
……
人走完了，君子兰一个人立于顾枫的墓前，看着碑上顾枫年轻时的照片，强忍的泪水终于不争气的滑落。
模糊视野中，前年冬天床头夫妻夜话的画面如潮水般涌来。
“老婆。”
“嗯？”
“等我死了，将我的骨灰洒进大海吧。”
“为什么？”
“落叶归根嘛，我不属于这个世界，你把我的骨灰往大海这么一洒，说不定它们就会变成漫天星点凭空消散呢？就当是我陪你看最后一次风景了。”
“都要死了还骗我。”
“我从来不骗你。”
“可你说你不属于这个世界。”
“我确实不属于这个世界，我骗了所有人，唯独没骗你……”
“那我就不能答应你。”
“嗯？”
“把你的骨灰洒入大海。”
“为什么？”
“你回了你的世界，我不知道该怎么去找你。”
沉默持续了许久，顾枫才再次开口：“那就不洒大海了，回蜀都找个鸟语花香的墓地埋了吧。”
“为什么不在帝都，以你对国家做出的贡献，进国家陵园，上面肯定点头。”
“那你怎么办？”
又是一阵沉默。
“那听你的回蜀都吧，虽然你不属于这个世界，但蜀都就是你在这个世界的根，回那边也算落叶归根了，挺好。”
“嗯……挺好……”
泪水混着雨水摔得粉碎，微风卷起，吹起君子兰黑色的裙摆，携着一瓣菊花飘摇而去。
此花、此雨、此情、此情，明明是初春的陵，却偏叫这凄楚的回忆杀成了秋天的景。
君子兰本以为自己会像电视剧里一般话着衷肠，有千言万语道不尽，谁知话到嘴边，只留下那重复的一句。
“我好想你。”
“我好想你！”
“我好想你……”
……
……
……
继游戏之神顾枫于2098年冬离世后，其妻无冕的世界音乐天后君子兰在两年后的2100年冬与世长辞。
2102年，初心总部正式迁往华夏星。
2103年，游戏界又一巨擘温梦辞世，至此，初心第一代人最后的余晖熄灭。
2119年秋，华夏在宇宙航行技术领域取得重大突破，从华夏星到蓝星的飞行时间将从八个月直接缩短到十天。
2120年清明，顾思卿带着一众顾家后人再次回到了花香陵园。
这二十年，顾思卿和顾守初留在了蓝星，留在了蜀都，每年都来给顾枫和君子兰扫扫墓，顾秋瑾和顾秋瑜因为事业忙，根本抽不出时间专门跑一年多的往返回来祭祖，如今科技进步，两星往返只需一个月不到，他们这才终于找到机会带着儿女返回故地。
二十年，当初尚未成婚的他们如今都已为人父母，他们的子女大的刚读大学，小的还在念初中。
“心雅姐姐，你看！高外祖母好漂亮呀！”还在上初二的女孩看着墓碑上的照片赞叹着。
顾心雅是顾秋瑾的长女，她以731的高考总分取得去年的全国高考状元，顺利考入如今游戏专业世界排名第一的顶级院校帝都艺术学院。
顾心雅从来没见过自己的高外祖父和高外祖母，对其他人而言，当血脉传承隔着五代的距离，哪怕血浓于水，那种时间带来的陌生感也很难让两者之间产生什么特别的联系。
但顾心雅不同，她从小听着顾枫和君子兰的故事长大，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爸爸妈妈都在跟她讲述她的高祖父和高祖母是多么了不起的人物，不仅如此，就连中学的历史课本，同样有着她高祖父的故事，至于网上，各种神乎其神的故事就更多了。
高祖父是游戏之神，高祖母的歌曲不少连她们这辈人都很喜欢。
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她就听过无数人说她是初心未来的接班人，当她以状元之名考入顾家人的母校后，这样说的人就更多了，有人说初心下一代又后继有人了，也有人说这是小枫神正在冉冉升起。
不管对这些说法的态度是喜是厌也罢，顾心雅一直好奇这位活在教材中、活在传说中的高祖父在现实中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确实很漂亮。”看着照片中眼角有着和自己一样泪痣的漂亮女人，顾心雅由衷赞同了一声，相比之下，旁边的高祖父就长得像是很有钱的样子了，虽然他也确实很有钱……
想了想，顾心雅还是犹豫着说道：“漂亮是漂亮，可把结婚照放墓碑上是不是……”
顾思卿慈祥地笑道：“没什么，你高祖母临走前说过，喜者见喜，丧者见丧，她漂漂亮亮、心甘情愿地嫁给你高祖父，离去了也想漂漂亮亮、开开心心地去见他……自当年清明回去后，她郁郁寡欢，相思成疾，唯有走的那一天笑得最是开心……”
顾心雅听完重新看了看照片中的女子：“高祖母和高祖父的感情真好……”
从陵园出来后，顾思卿问起了工作上的事：“秋瑾、秋瑜，你们那个穿越的游戏做得怎么样了？”
尽管是聊工作，但此情此景下，更像是奶奶和孙子孙女拉家常。
顾秋瑾笑道：“游戏倒是做好了，但技术还不成熟。”
“说说看。”
顾秋瑜接话道：“穿越的核心卖点在于游戏中，玩家能够保持现实中的营养供给以及身体机能，从而达到可以长时间不退游戏的超级沉浸体验，营养供给和身体机能维持的问题我们都已经初步解决，现在最大的难题就是如何消除长时间沉浸体验所可能导致的游戏与现实的混淆感，这一点如果解决不了，严重一点，可能直接造成精神问题。”
顾思卿稍一想便懂了，她认同道：“是啊，现实中的烦恼事太多，谁都希望逃到一个心目中的理想邦去，过于沉陷游戏世界，大部分其实还是对现实的逃避，我们只是做游戏的，虽然理解他们，但却不可助涨这种风气。”
……
无人知晓，此时位于华夏星初心总部大楼的一间机密实验室中，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悄无声息潜入了这里。
“心恒，我总觉得我们这样做不对，你爸爸叮嘱过我不能让任何人进入这里的。”少年身旁，一个气质空灵的少女凭空出现，她此时的面容满是忧色，像极了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少年看着少女，毫不在意地说道：“没事，小初，我爸要是知道了，我就告诉他是我逼你让我进来的，到时候我最多挨顿揍而已，你不会有事的。”
“可是……”
“哎哟！没什么好可是的，我都馋这游戏好久了，课本里、电视剧里总说古代怎么怎么好，我倒要亲眼看看，古代有啥好的，没电没网没游戏，想想就可怕。”
“可怕就不去了嘛。”
“就是可怕才要去看看嘛，这叫什么来着，啊对，忆苦思甜！你想想，我要是亲身体会了没电没网没游戏的苦逼日子，那我回来了肯定对现在的生活倍加珍惜，有没有道理？”
“好像……有点道理。”
“有道理就对了，我进去了哈，记得帮我望风喔。”
“哦……”少女刚应下，便见少年钻进这台实验游戏舱后瞬间人一闪没了踪影。
看到这出乎意料的一幕，少女当场就慌了，她连忙跑到机器旁：“心恒？心恒？你怎么了？快出来，别吓我啊！”
见没有任何反应，她立刻连接主脑，悄悄在初心内网中搜寻顾心恒的下落，结果依然一无所获。
“完了……我死定了……”从不知道哭是什么滋味的小初第一次急得哭了出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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