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梵音
佛界的日子到底有些枯燥。
纵是阿牧再细心经营，尊上再耐心照顾，小白依旧不可抑制地感到无聊。
“阿牧，我们去看尊上讲经吧？”
“不可，怎能打扰尊上。”
“怎么会打扰，我们远远看一眼，说不准尊上都没发现呢。”
“……你当尊上是你么？”
“我怎么啦？要是有坏人靠近，我在娑婆殿里面就能闻见！”
“好好好，你最厉害，最厉害。”
终于，在小白的一番胡搅蛮缠下，阿牧投降，和她一同前往大梵音殿。
这一人一狐的搭配实在抢眼。
阿牧原本就是青春少年郎，如今在佛界灵气的涤荡下，洗去尘世污浊，脱胎换骨，又有了法力傍身，目光炯炯，一身朝气。
小白倒看不出什么气势，只不过她本身就足够打眼。
娑婆殿的伙食太好，她不必捕食，疏于修炼，身上圆了一圈，毛发如雪，活脱脱一个可爱的奶团子。
走在路上，来来往往的人无不对他们投来目光。尤其是聚在小白身上的，若那些目光能凝成实质，恐怕小白身上的毛都要被烤焦了。
其实大家都已极尽克制忍耐了，毕竟身处佛界，讲究清心寡欲，但小白的出现愣是俘获了所有人的心。
好在大家都知道他们是元空尊上殿里的，这才没把冲动化为行动。
小白当然不能理解那些矛盾的眼神，她只感到身上暖洋洋的，很舒服，心安理得地享受着。
她一边走，一边对阿牧感叹：“哇，好多鹅蛋呀。”
知道她说的鹅蛋是什么意思的阿牧立刻蹲下身，示意她小声点。
但是小白澄澈的狐狸眼睛里，只有满满的不解，继续说：“阿牧，只有你不是鹅蛋。”
阿牧：……
早就习惯了小白的不配合，阿牧倒也没觉得有多挫败。
主要是习惯了，只要习惯就好。
往前走了没一会儿，大梵音殿展露出全貌。
这是他俩第一次见到完整的大梵音殿。
大梵音殿虽称殿，却不只一座，它是这三十三天最浩大的殿宇群，合称大梵音殿。占地极广，却不甚高，唯有一中心佛塔矗立其中。但凡处在三十三天的中心领域，无论哪里都可以望见。
如今一见，果然不凡。
大梵音殿自有石岗堆砌的厚重基座，沿着基座，层层阶梯蜿蜒环绕，如雪白脊骨，直抵台面。基座的石壁之上，刻有一个“佛”字，极大，往来人等，一眼便能望见。
乍见，只觉字形字意皆圆融，等目光移开，恍然惊觉那字竟入眼入心，当的是佛意深远。
基座之上，正前方，一座三层楼高的殿宇巍然屹立，赫然便是大梵音殿的正殿。正殿之后，就是立在整片殿宇群中心原点的中心佛塔，足有七层楼高。
几乎是见到大梵音殿现出全貌的一瞬间，落在小白身上的目光全部消失了。
小白无知无觉，她不懂亦无畏，只知道身上仍旧十分舒服。那是淡淡的佛意在其间涌动。
阶梯很长，但随着地势逐渐升高，风景也就变得开阔，小白和阿牧拾级而上，走走停停，并不觉得无聊。
只是走着走着，不知怎的，小白忽然听到一个声音。
“怎么来了？”
就在她耳边，温和，清润，好像怕吓着她那样。
尊上的声音？
她当然被吓到了，身子狠狠抖了一抖，站在原地，不住地往四周梭巡，想要找到尊上的身影。
可是没有，她根本没嗅到尊上的气息，也没看到尊上的飘逸出尘的身姿。
那这声音是怎么回事？
“怎么了？”身旁，阿牧见小白突然如惊弓之鸟一般往四周张望，疑惑问道。
静了一静，那声音倒没再出现，小白想莫不是自己听错了，只好支吾道：“没什么……”
他们走得慢，原本散落在他们前后的僧人都已先行一步，现下偌大的佛台之上，除了他俩，其余人等都在殿内了。
也正是他们爬上佛台之时，佛塔恰好敲出一声浑厚钟音，悠扬远播，震荡人心。
钟敲到第三下方止，正殿之中，传来了诵经声，朗朗彻耳。
这动静，阿牧有些迟疑要不要靠近了。
但小白无所畏惧，她仗着自己小小一只不引人注意，扒拉着正殿的门槛，光明正大地往里面瞧。
就见里面的僧人整齐排列，依序而坐。殿内供奉着五座金色的雕像，很是高大，依稀透着金光，均等地照耀在殿内的每一个人身上。
小白一不认识那雕像上的五个人，二听不懂那在耳边嗡嗡响的声音，正想叫阿牧也过来看看，一转头，就见一个着白色衣裳的人蹲在她身旁，笑眼眯眯地看着她。
“鹤音姐姐……”
不等小白反应过来眼前状况，她就被一下抱起，带离了正殿。
鹤音带着她们从侧门而入，穿过一片弯绕，走了有一阵，进了一个僻静院落。
来到此处，鹤音才示意阿牧将小白放下。
“你们作甚来了？”
阿牧憨笑两声，有些难以启齿。
“我们是偷偷来的，听说尊上佛法高深，我们想看看。”那厢小白已抢先道。
她说这话时，不自觉靠近了鹤音。
从鹤音的视角看下去，小狐狸仰视着自己，一双狐眼澄澈单纯，带着渴望，藏着畏缩，任谁都会被她看得心动。
但她还是有理智的，不然也走不到今天。
“娑婆殿中，和尊上相处得还不够多么？”
本来只是一时兴起的小白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不只是娑婆殿呢，她还日日同尊上外出，可是，尊上还是那个尊上呀。
同她初见的那个尊上，并无分别。
或许还是有的，只是凭她这狐狸脑袋，就是想破头了也想不出。
阿牧及时开口：“虽然如此，却还没见过尊上旁的模样，我们想瞻仰一下。”
闻言，鹤音笑道：“所以你们便来此了是么？凭尊上之资，自然不在那大殿中诵经。”她笑着，又道：“今日尊上在精舍内给几位弟子讲解经书，离这儿倒是不远。”
鹤音眼见着她这话一说完，小狐狸和阿牧一齐睁大眼睛朝她看来。
一时更觉好笑。
这娑婆殿自从多了这一人一狐后，那些趣闻便没见少过，她不时听一两耳朵，也很是心痒，想抽空上门去看看他俩，只可惜一直没得空闲。
可这样巧，这俩小糊涂在殿前探头探脑，正叫她撞见了。
“走吧，我带你们过去。”
“好！”
路上，阿牧问：“姐姐，敢问这大梵音殿，为何没有门匾？”
适才在外头，阿牧就注意到，这大梵音殿除了一个“佛”以外，竟是再无其他字样。
鹤音回头看他一眼，“你注意到了啊。”
“此殿本无名，原只供奉如来佛并四大菩萨金身，后众僧皆聚于此诵读佛经，日夜不止，周而复始，梵音清净，千年万年，约定俗成，这才有了名字。”
“原来如此。”阿牧似有所悟。
鹤音修为远在他之上，轻易能够看穿他的修为，不动声色地扫视了阿牧一遍。
“你修炼若是遇到难处，不妨来此处寻我。”
阿牧有些惊喜地问道：“可以么？”
“当然，小白也是，你们都可以来。”鹤音说着，也顺带扫了一眼小白——
很好，并无寸进。
再往前走了一会，到了。
说是精舍，其实是个四面通透的大凉亭，里面零零散散坐了十几个人，尊上坐在最中央，被众人包围着。
尊上面带笑意和弟子们交谈，哪怕隔着一段距离，也能感受到他身上的亲和。
实则这些所谓弟子，都比尊上大上不少，只是尊上才学出众，又师从菩提祖师，这关系才反了过来。
小白和阿牧站在廊柱后面，谨慎地往尊上那处投过去目光，很是小心，生怕被发现。
毕竟他们来，可没告诉过尊上。
尊上这副模样，倒和平日里并无区别呢。
她原以为会不苟言笑些，但又想，出家人慈悲为怀，在尊上心里，恐怕芸芸众生都是平等且相同的吧……
小白看着，自然而然出了神。
许是她目光停留太久，尊上似有所觉，抬眸朝她看来。
“呀——”
小白直接对上了尊上的目光，她没料到会被尊上发现，一惊，后腿发软，身子往后一倒，直接坐在了地面上。
那厢尊上还在看她，眼睛里带着浅浅的笑意。
好像什么他什么都知道。
见他们到底是被发现了，鹤音走出廊柱，满怀歉意地朝尊上躬了躬身。
那厢元空亦颔首，回了一丝笑，随后便似不再留意她们的样子，把头转回去了。
“好了，”等元空移开目光，鹤音也转过身，“回去啦。”
小白闻声，颇有些灰溜溜地爬起身，跟着鹤音离开了。
-
佛界虽然不会有四季，但之前阿牧修炼时，应小白的要求，硬生生给娑婆殿的花草树木都加了一个结界。
从此娑婆殿内四季分明，雪月风花，应有尽有。
不时，若是小白心痒，想在雪堆里打滚取乐，阿牧也会给她降下雪来。
佛界的日子重复且枯燥，但娑婆殿的日子却未知又难以预料。
一阵微风吹过，娑婆殿内，一棵看着有些年岁的树木枝条上，本就摇摇欲坠的一片黄叶，终于撑不住，被微风裹挟着，自枝头缓缓飘落。
但它不是如前叶一般，自然垂落于树木旁的泥土中，而是被微风吹送着，徐徐在娑婆殿的各处飘荡。
它当先飘过娑婆殿的厨房。
它知道此处。
那个少年常在里面忙活，然后做出一些，很能让那只小狐狸开心快乐的东西来。
这一百年来，此处的欢声笑语，从未中断过。
它紧接着飘过娑婆殿的偏殿。
哦，看，这里便是那少年的居所。
他一日日成长起来，修为突飞猛进，已然成为三十三天小有名气的农修者。
是的，少年以农入道，以农悟道，再聚道于农，这般特别，又这般天赋异禀。
如今的他，早已今非昔比。
风弱了些，恐怕不能送它主殿处了。
但没关系，主殿，它已能望见了。
那熟悉的白色身影，果然，又在耍弄着什么新奇玩意儿。
不止是娑婆殿的树木们知道她，这三十三天，它认识的所有叶子们、花瓣们，都清楚这狐狸是个多么顽皮的性子。
哎！它们娑婆殿，从没有这么出名过。
真不知是该高兴好，还是——高兴好。
尊上也在啊……
尊上仍旧风神俊朗，慈悲为怀呢。它们这些草木，哪怕不能时时得见尊上，却也日日夜夜沐浴在尊上的佛法之中，备受滋养。
只是，从今往后，就再也看不见这娑婆殿里的种种了。
这一百年，啊，怎么老是忘记，它的年岁，早就千年不止了。
千年前，它启灵智，晓世事，通言语，也算一片难得的树叶了。只是它活了这么久，记忆却是这百年间才深刻起来的。
算是托小狐狸的福吧。
本来它们这些草木，在佛界的温润的环境下，千年万年都会不老不死。只是小狐狸这一时兴起，造出了四季，它们自然也要经历自然界所要经历的，霜寒、春风、夏炎、秋雨，以及生死。
真正落到地上之时，就是它死去之时。
它没有什么不舍，苦乐也好，生死也罢，都是自然法则，不必纠结。它已经活了千年岁月，还能有什么不满？
不止它，它的那些兄弟姐妹，也都是这么想的。
唯有，唯有最后一点渴望——
真希望，你这只没什么用的小狐狸，能一直这般快乐下去……
风停了。
小白正站在阶前，忽听得“叮”一声脆响，有什么掉落在了主殿的石阶上。
她转头，看到一片只有她半个爪子大的，有如黄金雕琢的树叶。
“欸？这是什么？”
她走过去，俯身，爪子按了按，发现这片树叶似乎真如黄金般坚硬。
元空也看了过来，只一眼，便洞悉了此物的一生。
他转头，看着小白。
小狐狸还在好奇地摸索，天真懵懂，一团稚气，什么也不懂，什么也没变。
元空嘴角带了一丝温柔笑意，一百年来，他早已习惯了这个动作。
他淡淡开口：“送你的礼物，你且收着吧。”
闻言，小白很是欢喜，但也没忘了追问：“啊？什么礼物？谁送的？”
元空却是不再回答。
小白没得到答案，也不问了。她轻轻地咬起金叶子，珍重万千地，含在了嘴里。然后，细致地，用她幼嫩的小舌，一点点地舔着上面的纹路，直舔得这片叶子，光滑透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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