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这房中哪有菜肴的飘香，分明只有香火的熏染味。
老妇人的眼睛轮廓和沈明庭十分相似，所摄出来的光芒，有着某种共通的锐气。
所以李京九才觉得不适。
再仔细一看，不仅眉眼相像，她的五官竟和沈明庭几乎如出一辙，是个美人的底子，只是皮肉却形同枯槁，面无血色，已经彻底色衰年老了。
但令李京九觉得奇怪的是，那人就明明很专心的盯着她，可不知道为何，李京九又觉得她像在看着别处。
这种感觉不太妙，让李京九本能的收紧了神经。
“你，就是李氏？”
李京九心惊了一下。
老太妃不是歌姬出生么？在她的想象中，老太妃有着高贵而脆丽的嗓音，无论是唱歌还是说话，都该无比明亮动听才是。
可为何她声音嘶哑低沉，像许久没有喝水的旅人，嘴里塞了一口的沙子。
李京九从未听过这么难听的音色，难受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母亲。”李京九低低的叫了她一声。
老太妃瞥见她眼里稍纵即逝的惊异，撇过头暗暗清了清嗓子。
随后又上上下下打量李京九，复杂的神色在她浑黄的眼珠中不停的轮换。
“母亲？我以为，你只会叫宫里那位为母亲。”
“母亲说笑了，您是王爷的生母，是王爷最亲的人，妾身当然视您如母，会尊敬侍奉。”
老太妃抬了抬手，两旁有丫鬟过来，将她稳稳搀住扶到一张木制轮椅上坐下。
木椅被慢慢推动，朝她而来，又在靠近她身边时，悄然停住。
老太妃自上而下的定着她：“尊敬？何来的尊敬？”
李京九左右没有目的的望了望。
“你连我定下的规矩都不守，还说会尊敬侍奉于我……”
李京九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应她的话才好。
好好解释吧，老太妃明知她是去宫里敬茶才耽误的时辰，解释有什么用？只会令她更加厌烦。
康嬷嬷又是依着老太妃定下的规矩办事，而且说不定还是老太妃指使康嬷嬷这么做的。
老太妃不觉得自己有错，也不觉得自己的奴才有错，替自己解释就等于在推责，在打老太妃的脸，老太妃能消气才是怪了。
这世上最难的事情，莫过于改变老年人的想法。
“妾身有错，妾身向太妃娘娘赔罪。”
老太妃正等着李京九置辩，此言一出，她眉眼抬了一下。
“不知道太妃娘娘屋中可有备茶，妾身这就想给太妃娘娘敬茶。”李京九忍着小腹的坠痛，乖巧的望着自己的脚尖。
等了半响，老太妃哑着嗓子对身边的丫鬟道：“去，泡茶来。”
香炉里的香蜡燃去半根，丫鬟端进一杯茶来。
“老太妃，茶来了。”
老太妃用下颚朝李京九一指，丫鬟将托盘递到李京九面前。
腹部疼痛欲裂，李京九凝了凝神，还是稳着力道去端托盘上的杯子。
好烫……
李京九猛地缩回手。
这茶分明是刚沏好的，半刻都没有凉过就赶着送来了。
皮肤离开了杯盏须臾，还是火辣辣的疼痛起来。
“敢情王妃嘴里的“尊敬”二字只是嘴上说说，不想敬茶，那就回去。”老太妃道。
李京九犹豫着看向那只青花瓷盏。
今儿不敬这杯茶也可以，但来日恐怕就要被会被老太妃当把柄似的到处宣扬。
她李家在京城已经够难做人了。要是因为区区一杯茶再受人异眼，那父亲以后在朝中还如何抬得起头？她母亲往后在菜市场可怎么杀价？
李京九深深吸了一口气，毅然决然的伸出双手，稳稳的将杯盏捧在手中。
烫……好烫！
拿得愈久就烫得愈是钻心！
李京九前一秒还咬牙坚持着，下一秒就想将杯子摔碎在地上。
可是这杯茶一旦接下，就一滴水也不能撒出来。否则就是在故意给太妃颜色，还不如刚才不端这杯茶呢！
李京九端着茶跪下来，纯粹靠意念的坚持将这茶举过头顶。
“太妃娘娘，请喝茶。”她声音几乎都是在抖的。
可是等了半响，李京九觉得皮肉都被烫得发拱了，老太妃也没有动作。
她就这么若无其事的看着她。
直到茶水的热量从杯盏再过度到她的指腹，被她指腹一点一点吸走。
指尖从痛楚变得麻木，本就疲软的胳膊也开始更加发酸发软。
就在几乎要顶不住的时候，老太妃才慢慢伸手过来接。
然而就在这快要解脱的一瞬，老太妃却伸错了地儿，差着两个指头的位置差点将茶杯戳翻了去。
还好李京九反应及时，连着杯盖一起摁住。
老太妃又再故意难为她？
李京九抬眼一看，却见老太妃眯着眼，有些狼狈的摸摸索索将茶杯托牢才端了起来。
李京九这才看清老太妃的左眼眼角有一白肉。
原来她有白内障，左眼视物不清！
老太妃缓缓的揭开茶盖，那茶早已不像刚才那般滚烫。
可老太妃一口都没尝，茶杯就“啪”的一声盖了回去。
“好烫，你想烫死我？！”
老太妃欲把茶杯还回去，李京九只好硬着头皮接下。
可老太妃却不肯放低，直溜溜的越过她的双手，歪着放在了她的头顶上。
“什么时候放温了，什么时候再端来我喝。”
擦，这样等到什么时候！
又不是寒冬腊月，放凉一杯烫茶何其容易？
下腹绞痛，能跪在这处已是强撑，再加上老太妃视物不清，茶杯又放歪了，头顶着的那杯茶很快就开始东摇西晃。
“哐啷啷……”
声音不大，可在这窄小而又安静的屋中显得尤其刺耳。
茶水从杯盏中撒了一股流入她的乌发中。
杯子刚被她的手指吸去温度，但里面的水却还滚烫如沸。
茶水滋烫着敏感的头皮，李京九忍不住要哆嗦，却还是拼命的收紧肌肉，保持平衡。
这一阵细小的躁动被两个丫鬟听见，不由将老太妃推远了一些，生她支撑不住把水洒在了老太妃身上，烫着老太妃。
反正也是闲着，两个丫鬟悉心帮老太妃垂肩揉腿起来，旁边顶着茶水跪在地上的李京九好似个透明人一般。
李京九不敢动，主要轻轻抖上那么一下，杯中滚烫的茶水就会顺头淋下。
然而下腹的剧痛已然有些忍受不住了。
她这时候才知道什么叫做度秒如年……
坚持……再坚持一会儿，很快茶就凉了……
然而意念再坚定，也熬到了身体的极限。
腹中从一刀在切变成百刀在切，身体脏器有如肉糜乱翻。李京九双眼失焦，看什么都是两个影子，身子摇摇晃晃，茶水混着汗水顺额直下。
“母亲……茶……茶应该凉了……”
老太妃瞥了她一眼并未动身。
她只觉双眼慢慢擦黑，有种天都暗下来的错觉。
这时，大门“砰”的一声，似是被人踢了一脚。
丫鬟大喊：“王爷，王爷你不能进来，老太妃正在……”
话没说完，沈明庭已经冲到了跟前，眼见着老太妃坐在轮椅上，两个丫鬟若无其事的帮她按摩着肩膀。
另一边，李京九正摇摇晃晃的跪在地上，头顶着一杯茶水，头发都湿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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