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洛洛是谁
大兴四十二年,京城,除夕夜。
文忠候府东侧一座小院,正房东间暖阁里,一位妙龄女子正躺在床上睁着一双杏眼茫然地望着头顶的纱帐。她努力眨了眨眼,借着窗外微亮的雪光看清了四周。
暖阁装饰简单,对面窗下摆着一条长几,几上置一高一矮两个花瓶,高瓶里插着几根枝丫,点缀着几颗花苞,矮瓶里应是一捧茶花。挨着长几靠墙立着一排镂空木架,零星摆放着几样古玩和几本书。屋子中间一个铜盆生着火,炭火烧得正旺。床对面立着一架山水花鸟屏风,屏风后挂了一层厚厚的帷帐,帷帐连接处漏进几缕微弱的烛光。
观察完这一切她才反应过来,头不疼了。她试着晃了晃脑袋,的确轻快了不少,终于不痛了。
她长舒一口气,双手往床上一撑,坐了起来。
起身之后一瞬间,她陷入了茫然,她是谁?这是哪里?她为什么要起来?她要做什么?
“洛洛,你醒了。”
一名素衣简服的男子不知何时坐在了她的床边,左手拿着烛台,右手轻轻覆在她手上,眸中闪着点点星光,满是惊喜。
“洛洛?洛洛是谁?”
思绪被他打断,她回过神来下意识将手抽回,疑惑地问道。但她立刻就明白了,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洛洛自然是她了。
面前的人见她将手抽离,又问了这么个问题,眼中的光芒一下子熄灭了,神情忽地痛苦起来。他垂下头,烛火照亮他的侧脸,额头饱满,鼻梁高挺,是个俊男子,只是看着有些文弱。
他将烛台放到床头小案几上,伸手按了按眉头,深深地吸一口气,抬头看着她,眼中几点火光闪烁不定,他这一低头竟红了眼眶。
“你怎么了?”
感觉应该是自己的话引起他伤感,她心中不禁有些愧意。
“我没事。”他微微笑了笑,伸手将她双手包住,他的手掌很宽大,掌心很温暖,她感到一阵安心,于是任由他握着,“你就是洛洛,你叫林洛洛,我是赵安柏,你是我的妻子,我是你的夫君。”
林洛洛一双眼睛瞪得圆圆的,手下意识想往外抽,但只是稍微一试就放弃了,他握得太紧,她挣不脱。
见她有些抗拒,赵安柏着急起来,身子往她跟前挪了挪,认真地看着她,道:“洛洛,你不要害怕,我知道你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但你相信我,我们是夫妻,我会保护你的。”
他松开一只手朝她的脸抚过来,他的眼神让她心中莫名生出一种惆怅,她没有转头,任由他抚着自己的脸庞,渐渐他眼中破碎的火光越来越多,就在火光将要溢出眼眶时,他的手落在她肩上,她的整个身子落入了他怀里。
“洛洛,以后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你。”
他的声音在她耳后响起,温暖低沉,像暖风轻拍鼓面,带着些颤动,她想起自己之前头痛欲死失去意识时的那个声音,还有那个怀抱。
赵安柏告诉她,她叫林洛洛,父母早亡,临终时将她托孤给了他父亲文忠候赵义嘉,赵侯爷将她扶养到十八岁,按她父母的遗愿将她许配给他的长子赵安柏,半年前刚完婚。半个月前她带乳母丫鬟出城去祭拜父母,回城时马儿受惊掀翻了马车,她被甩出车外,头磕到青石板,已经昏睡了半个月。
林洛洛在脑海里回想了一下,但什么也没想起来,只好尴尬地笑了笑。
赵安柏见她笑了,眼睛亮了起来,目光真挚而又亲切,“洛洛,你想不起来就什么都别想,好好养病,一切都有我。”
这病一养就是一个月,林洛洛被迫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月,躺到骨头都快散架了,等到她终于可以起床行动,赵安柏又给她安排了七八个丫鬟婆子,去哪都跟着。
除此之外,还有每天一大碗黑黢黢的药。
终于有一天,林洛洛望着面前那一大碗黑得可以照见她的脸的药,再也忍不了了。
“赵安柏,我是快要死了吗?”
赵安柏楞在原地,不明所以地看着她,摇摇头,道:“洛洛,你不要乱说。”
“那我都好了,为什么还要喝药?”
“大夫说,这个药对你……”每次一说到她的病,赵安柏就总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我不喝。”林洛洛扭过头,赌气道:“我都好了,我不喝药,我要出门。”
“洛洛,你身体才刚刚好一点,你出去……”赵安柏急忙转到她跟前,小心地解释。
“不出去也可以,那你让她们不要再跟着我了。”
“我让她们跟着是为了照顾你,你头痛的毛病还没完全好,万一突然发作,没有人在你身边,那多危险。”
“那,那我也不要这么多人。”林洛洛又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赵安柏又转到她面前,道:“那我就让柳娘和青儿跟着你,另外只带两个丫鬟,好不好?”
林洛洛刚想说好,忽然脑中又闪过一个念头,心里不禁咯噔一跳,她回头盯着赵安柏,一脸狐疑地打量着他。
“洛洛,你在看什么?”赵安柏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心里又充满担忧,她本来就是个精怪性格,失忆后性情又有了些变化,更是让人难以捉摸。
林洛洛仿佛没听见他的话一般,绕着他开始转圈,不时点头,又不时摇头。
“洛洛,你怎么了?”赵安柏手足无措地跟着她转圈,想向她伸出手去,又怕她有什么激烈反应。
“你站着别动。”
赵安柏立刻停住脚步,林洛洛面朝他退开两步,又打量了片刻,终于正色道:“你说你是我夫君,你有证据吗?你派她们寸步不离地跟着我,是怕我跑了,对不对?”
赵安柏不禁哑然失笑,笑得有如春风拂水,明月照空,林洛洛看得呆了一呆,但很快回过神来,一团红云飘上她的脸颊,烧得火辣辣的,她不禁有些恼了,道:“不许笑,你到底有没有证据?没有我就去官府告你。”
赵安柏见她恼了,终于敛了笑容,上前牵起她的手,她想要甩开,手却不知为何突然没了力气,只好任由他牵着,一路来到书房。
赵安柏从书橱端出一个上了锁的小屉子,打开铜锁,取出一张对折的红纸,展开来递给她。
“大兴四十二年六月既望日,赵府长子安柏,林府小女洛洛,缔结良缘,订成佳偶,合二姓,敦百年,同心同德,宜家宜室。”
这婚书盖着官府的印戳,自是假不了。
林洛洛知道自己误会了,拿着婚书的双手越举越高,将自己的脸完全挡住,但又忍不住挪开婚书偷偷去看他,哪知他也正在看她,四目相对,似乎有一道电光在她脑海里闪过,她只觉连心跳都停了一瞬。她连忙转过头垂下眼不再去看他,脸上却已经烧得发烫。
赵安柏温柔地笑着,“洛洛,我没有骗你,你真的是我妻子。”
他背起了婚书,一点一点向她靠近,轻轻拿走她手中的婚书,看向她的目光灼灼如星辰,夜色也挡不住他眸中溢出的柔情,这柔情如潮水,一下又一下地撞击她的心,终于将她淹没。
他轻轻将她搂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地背着婚书,声音低沉喑哑,带着他的胸膛微微震动,她将手贴到他胸前,他的手掌覆了上来。
“洛洛,洛洛……”赵安柏不停地唤她的名字,她的掌心下是愈来愈快的心跳,她感到身上越来越热,心中似有一片羽毛轻轻拂过。不及多想,他的唇忽地就印了上来,但立刻又离开了。他呼出的热气全都喷在她脸上,她只觉一阵眩晕。之前赵安柏也有过一次想要亲近但被她推开了,这一次,不知何时她已自己将唇凑了上去。
林洛洛渐渐适应了自己失忆的生活。
她不用再喝药了,虽然头痛还是时有发作,她也不用去哪都带一堆丫鬟婆子了,虽然柳娘和青儿两人始终寸步不离。
赵安柏每日晨起先去侯府问安,回来陪她一同用早膳,再出门去大理寺上值。本来她也应该每天早上陪他一同去问安,但赵侯爷和夫人徐氏都说她养好身体要紧,就免了她的礼。
她养病期间他们也来看望过她,侯爷面慈,夫人面上虽热情,但实际却有些冷淡,赵安柏每次见到她也冷冷淡淡的。林洛洛后来才知道她并不是赵安柏的生母,他的生母是当今陛下的堂妹、昔日南宁王爷的独女顺安郡主,南宁王夫妇在黔贵之乱中丧命,郡主被接回京城养在昔日皇后当今太后膝下,及笄后赐婚文忠候赵义嘉,两人成婚后情深意重,原也算完满,只可惜郡主命薄,生下赵安柏没几年就去了,赵侯爷过了几年续了现在的夫人。
不过林洛洛对这些都不在意,毕竟她十天半个月才与他们见上一面。
她在意的是,冬去春来,眼看就要入夏,赵安柏答应她的总有一天会带她出门似乎根本没有到来的迹象。
“赵安柏,你到底什么时候带我出去玩?”
“洛洛,最近衙门里事务繁忙,过阵子,等我休沐……”
“那我自己去,我带柳娘和青儿一起去。”
“不行,上次就是因为我没陪你一起出门,你才会受伤。”
“那我不坐马车,我自己骑马。”
“那更不行,万一那马再受惊……”
“那我走路。”
“那也不行,你身体才好一点,不能受累。”
……
终于有一天,林洛洛再次忍无可忍,甩开柳娘和青儿,悄悄潜到了大门旁,等待可以往外冲的时机。
“少夫人,大少爷交代了,您不能出府,您有什么事可以吩咐小的们去办。”
她脚还没踏上大门,两个小厮就出现在了她眼前。
“我今天就要出去,你们谁敢拦我。”
两个小厮面面相觑,不敢真的拦她,也不敢不拦她,两人一阵为难,朝林洛洛身后使了个眼色,她身后一个小厮急匆匆往后院跑去。
林洛洛一步一步朝大门走去,两个小厮张开双手挡在她面前,随着她一步一步往后退,眼看要退到了大门门槛,两个小厮对视一眼,似是互相鼓足了勇气,任由林洛洛朝他们走来,也不再退一步。
林洛洛走到与他们相隔不到半丈时停了下来,她望向大门外,门外是条青石板铺就的宽巷,不时走过几个衣裳鲜艳的路人。
两个小厮张开手刚好将大门整个挡住,林洛洛又试着往前走了一步,那两人感受到了距离的接近,脚下虽没动,身子还是往后仰了仰。
“小姐,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柳娘和青儿的声音从身后传了过来,林洛洛叹了口气,转过身准备同她们一起回去,但就在转身的一刹那,脑海中突然闪现一个奇怪的动作,她下意识地照着那动作侧身,曲起右手,左手抓住一个小厮的胳膊,右手肘往他颈前一顶,随后左手扯着他的胳膊往身后一翻,右膝向他后膝盖窝顶去,那小厮立刻“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嘴里痛得直叫唤。
这一连串动作几乎是一气呵成,另一个小厮吓得身子往后一缩,但随即又挺胸站在了大门中间。
“小姐,松手,松手。”柳娘冲了过来,抓住她的手大喊。
林洛洛从懵懂中回过神来,连忙松开手往后一跳,轻轻落在了两步外。她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双手,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她会武功?
脑中突然闪现许多练功的画面,她闭上眼睛想要看清脑海中的画面,但只是稍一深想,头又开始剧痛起来,眼前一黑,耳边响起柳娘的惊呼,接着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林洛洛醒来时已经躺在了床上,赵安柏忧心忡忡地守着她。
“我没事,只是忽然头有些痛,这会不痛了。”她晃晃脑袋,示意给他看。
“洛洛,你受苦了。”
“赵安柏,我以前是不是会武功?”
赵安柏将她右手摊开,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虎口和掌心,此时她才发现上面有一层薄茧,“你从小活泼好动,有一次看戏,你看见台上武生威风鼎鼎,就闹着要学武,后来家里就给你请了个师傅教你。”
“那我怎么还能翻车摔到头呢。”她不禁有些苦恼,看来她学得也不怎么样。赵安柏听了她这话只是笑笑,也不再说话。
“你不许我出门是因为我会武功吗?”
赵安柏沉默了一会,点头道:“你有一次在街上跟人打架,把人家打伤了,那人就说下次只要看见你就叫很多人来一起打你,你武功虽然好,但也不可能一个人打很多人对不对?”
林洛洛越听越觉得脸上有些发烫,闹了半天,赵安柏不让她出门是因为她在外面惹了祸。她偷偷抬眼看了看赵安柏,他身量虽高,但却很瘦,一看就是文质彬彬的读书人,没想到这样一个人,竟然娶了她这样会在街上与人打架的女子。
“你跟人打架是因为对方当时在欺负一个卖花的小姑娘,你从小就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女侠,威风鼎鼎。”
赵安柏似乎看穿了她在想什么,笑着补充道。林洛洛的脸再一次烧了起来,扭头不再理他,心里却隐隐有些高兴。
从此她每日多了一件事可做——练剑。
赵安柏命人将她的剑都搬了出来,足足有十几把。虽然失忆了,但学过的招式似乎没忘,不过几日,她的剑花便耍得行云流水,赵安柏每次见了都要文绉绉地念几句诗来夸她,她虽不是全都听得懂,但心里却很高兴。
但这样的日子她很快就过腻了,她仍然想要出门,赵安柏虽然不同意,却也不敢再坚持,怕她仗着会武功再独自闯出门去,最终答应等下次休沐就想办法陪她出去。
但林洛洛却没能等到这一天,因为两天后,赵安柏一身血肉模糊地被人抬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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