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锦初
沧丰十二年冬
是夜,七岁的林珩在长殿外疾步走着,吵嚷着要去见他的母妃。
跟着的几个宫婢和内侍都惊慌的想伸手阻拦,却没有人敢上前拉他的衣角一下。
“殿下,夜已深,此刻实在不好去打扰王后娘娘啊。”一个掌事的内侍在一旁低头弯腰,小声又焦急的提示道。
林珩没有理会那掌事内侍的话,仍然疾步走着。
“殿下,您这可要了老奴的命了啊。”掌事内侍额头大汗涔涔,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殿下……殿下……”
林珩走到王后的殿前,殿前的侍卫头也未敢抬,皆弯腰行礼,道,“殿下。”
林珩一路无阻,直走到王后寝殿外。
寝殿前的宫婢跪了一地,皆无人敢出声。
“殿下,殿下,真的不可再走了,里面是王后的寝殿,不可擅入啊。”掌事内侍急得手足无措,不知是要拉林珩,还是要堵那就要推门的手。
“福禄,让开。”林珩秀气的小脸气鼓鼓,看向那个被他称“福禄”的人,正是那个挡在门口的掌事内侍。
“殿下……”福禄纠结到扭捏,整个人慌得不知是站是跪,战战兢兢的让开。
罗珩见他让开,立马上去推门,福禄的脸上的肉抖了又抖,瘫软的跪倒在地。
跟着来的宫婢和内侍见福禄跪了,也都吓得跪在地上。
罗珩推门进去后,殿内燃着沉香,清醇、幽雅,很是好闻,但偌大的寝殿竟无一个随侍的宫婢。
他心下奇怪,缓步往内走去。
走着走着,透过帷帘,他看见内寝母后的身影,坐在塌前。
正要出声喊她,却听到母后的声音,轻轻地从帷帘后面传来,“陛下不要再忧心,就让珩儿去吧。那些子嗣里,也就他最为合适。”
“可是,他才七岁,叫我如何忍心。”是父王的声音,声音沙哑,十分憔悴,“你又如何忍心?”
“延儿今年十二岁,虽然比他大,但是,为了沧国的将来考虑,还是送珩儿去。”母后的声音再度响起。
林珩站在那里,脑子里哄哄的,要送他去哪里?
许久,不再听见有声音。
王后姜宁走出内寝,拉开帷帘,就看见那帷帘后面站着的小小白色身影。
她一脸惊慌转瞬即逝,作出让他噤手的手势,然后拉着他的小手,几乎是拖着,走出寝殿。
走出寝殿外,宫婢上前关好殿门。
姜宁转过头,看向林珩,道,“谁准你这么没有规矩?”
后面跪着的福禄和一干宫婢内侍吓得跪的更低了,几乎要贴在地面。
“是儿臣……想见您……”林珩被她的威严震慑,也低下头,不敢看她,小声地嗫嚅道。
这个母后,他是又爱又怕的。
林珩平日里很少见到母后,自从去年父王身体开始不好,母后总是忙着帮父王处理国家大事,就连跟母后一起用膳的机会也少的可怜。
可是,他真的很想念母后,就算他背不出母后要他背的诗会被母后训斥,就算练不好武会被母后罚站。
“放肆!”姜宁突然厉声训斥,林珩被惊的一抖。
姜宁转过身,道,“今天跟着小殿下的人,不守宫规,各仗二十。小殿下面壁,无召不得出!”
说完,转身拂袖欲走。
林珩见她要走,立刻急了,情急之下,抓住了姜宁的衣袖。
姜宁感觉到被人拉着衣袖,顿住,回头看向拉自己的那只小手。
林珩感觉到她的目光,惊的缩回手,头低的更深。
姜宁看着茫茫黑夜,不语,林珩悄悄抬头看她,明明一身华服耀眼,他却觉得她的身影在这黑夜里,孤寂又单薄。
姜宁站了半晌,沉声道,“把他带回去。”
“是。”
林珩看着那远走的身影,眼睛被水雾模糊,心一寸一寸的疼,一点一点的沉下去。
林珩终日待在自己的寝殿面壁,福禄他们被打了二十仗,走路扭扭捏捏,不时轻轻哎呦几声。
他不再吵着要见母后了,他一直想着那句“还是送珩儿去”,他要被送去哪里呢?
一切发生的很快,在林珩面壁的第七天,让他出发去渊国的旨意就到了。
他不吵不闹,安静的接下旨意,然后等待出发的日子。
他没有再去要见母后,母后也一次没有来过他宫中。他的殿里一如往常,内侍和宫婢依旧每日低头忙碌,他没人说话,只是坐在书桌前看书。
开春了,这一天终于来了。
他由着宫婢穿戴好,然后一步一步走出殿中,走到议事殿,母后站在那父王的位置旁边。
知道是他来了,转过身,走到他身边。
母后一脸淡漠,看不出悲喜。
牵起他的手,缓步走出大殿,向宫门外走去。
宫门外的道上,停了一辆马车。马车有些简陋,但是山高水长,再好的马车,又能经得过几时。
母后牵着他的的手送他上车。
他一言不发由着母后搀着,走上去,没有回头看他母后一眼。
正当他要进马车,才意识到,母后的手还没有松开,紧紧握着他的手。
他顿了顿,没有回头,挣脱了那只手掌心温热的手。
马车内倒是宽敞舒适,他坐下,眼神呆呆的,活像一个木偶人。
“珩儿,你相信母后。”是母后的声音,低低的,似是声调有些颤抖。
他没有回应,只是呆呆坐着,眼泪滚落,啪嗒啪嗒打在放在身前的手背上。
马车缓缓移动。
他随着马车的晃悠,身体晃起来,晃悠悠间,车帘稍开,他看见那巍峨的高墙,那是他的家,他生活的地方,现在感觉无比冰冷又不近人情。
马车不过行了两天,因为受不了马车颠簸,加上春寒料峭,他身体不适,开始发起烧来。
一路不停生病,不停医治。
直到走到渊国国土,已是暮春时节。
此时天气已暖,微风拂面,空气里也漂浮着花香的气息。
渊国盛产梨,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种梨树。
此时正是梨花盛开的季节。
林珩的马车在小道上缓缓行驶,他的鼻尖萦绕着梨花的气味。
林珩不大喜欢这个味道,他皱了皱眉,掩鼻。
微风拂过,那车帘掀开了一瞬,有一片白色的花瓣飘进来,轻轻打在他脸上,落在身前的衣服上。
他忍不住伸手拿起那片花瓣,端详着。
他拉住车帘一角,向外瞥去。
只见入目皆是雪白,漫山遍野,随风扬起的雪白花瓣四散纷飞,风停辄止,又缓缓飘落,像是下了一场美丽的花瓣雨。
林珩不禁看呆了。
原来,这就是古诗文里的“落英缤纷”,当真绝妙无比。
他长这么大,没有出过宫,亦没有看过这恍若仙境一般的景色,觉得那气味也不难以忍受了,只觉得这景美的通透,像是遗落凡间的仙境。
“停下。”他沉声道,声音有些急切。
福禄没有随行,他的身边只是一些小宫婢内侍,和一位带着侍卫的将军,护卫他一路走到这里。
没有人敢让他私自下车,马车依旧缓缓行驶。
“殿下,您不可随意走动。”那将军道。
“你如今奉的是我母后的命令?”林珩气急。
“殿下还是不要为难末将。”那将军低头道。
林珩放弃了,他愤怒的甩下车帘,坐回车里。
他看着马车外洋洋洒洒飘零的花瓣,偶有农人的身影掩映其中,微风和煦,一派欢声笑语。
他想起不止一次看到母后伏案时忧愁的面容,宫里的人都是沉默做事,低头不语,他没有见过那样的欢声笑语,只觉得心里痒痒的。
很快,走到渊国城门下,守门的侍卫通报,等了很久。
接行的官员姗姗来迟,将他们领进皇城。
渊国国主在大殿等候,一路护卫他的将军被撤了配剑,和他一起,由接行官员引路,一路行至大殿。
大臣们见他们到来,纷纷议论着什么,林珩听不清楚。
“沧国五殿下林珩,奉沧国国主之命前来修习,特献上宝物一件。”林珩心里冷笑,什么宝物?什么比得过他这一个嫡子的名头?
他安安静静,就像一个提线木偶般乖巧。
有人来接过礼物,回到那高堂上的人旁边。
渊国国主没有看一眼那个装着宝物的匣子,也不言语。
“陛下,这是沧国国主嫡子,林珩。”接行官员回禀。
“感念其诚,你小小年纪,远行至此,属实不易。”高堂上的人开口了,他语露怜惜,可林珩只觉得虚情假意,“给殿下安排的住处可好了?”他又问道。
“已特意在宫外安排好府邸。”接行官员又谦恭的回答道。
“好。”他挥了挥手,示意带他下去。
林珩又跟着出来,走在长长的宫道上,微风吹来,还带有轻轻的花香。
远远的高处,一队人缓缓行着。
那队人前面有一个穿着轻纱白衣的女孩儿,轻纱随风飘着,扬起的白纱裙角,让林珩忽然想起了那漫山遍野的的雪白梨花。
他看的出神,许是他邻国嫡子的身份,那官员也不敢出声催促,只是小声道,“那是锦初公主。”
“锦初?”林珩回过神,看向那官员,面露疑惑。
“繁花似锦的锦,初始的初,那是公主的封号。”官员恭敬道。
林珩皱眉暗想,小小年纪,已经有了封号,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锦初,繁花似锦自伊始吗?
那公主似乎是感觉到这边的目光,便往这边走来。
官员恭敬退到一边。
她站在林珩面前,眼睛大大的,波光流转,看着他。
原先只见她是一身素色纱衣,如天边流云,简单素雅。
近了才发现,那如云一般轻巧的纱衣上,用白线繁复的绣了很多花样,正如城外那漫山盛放的梨花,衣角处坠了几颗珍珠,圆润莹白。
美而不俗,艳而不娇,精巧细致,令人赞叹。
她轻声道,“你是谁?”
“我是林珩,沧国五殿下。”林珩道。
“那你怎么会来渊国?”锦初问道。
“我来这里修习。”林珩虽然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但是倔强的心,不想告诉别人,他不过是被母后放弃的没用的人。
“修习?”锦初思索,然后道,“既如此,你便跟我一起修习吧。”
他本是毫无地位的质子,就是这一句话,他在渊国的十二年,就此改变。
跟在他身边的人都回了沧国,整个渊国,只有他一个。
渊国国主疼爱他这个最小的公主,有求必应,即使他只是个质子,也可以被获和锦初公主一同修习。
他们一起读书,一起学习射箭,一起学习骑马。
锦初公主射箭技术很好,对于这一类的技艺,公主总是比他掌握得好。
自从到了渊国,林珩对时间的流逝仿佛没有了知觉。只有那个日日伴在身边的姑娘,从娃娃般的可爱,长到如花似玉的年纪。她在骑马的时候,一身白衣翻飞,偶尔冲他回眸一笑,他觉得,九天仙女也不过如此。
“这不是沧国的质子殿下吗?怎么也在马场啊?”一个不善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林珩回头,是渊国的七殿下,一起来的还有四殿下。
林珩一一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四殿下温和的笑意总是挂在脸上,也向他点头示意。
这个七殿下是锦初的同母胞弟,十二三岁的年纪,自私跋扈,整个宫内没人敢惹。因为他的母妃,是渊国国主最宠爱的妃子。
“七弟还是莫要为难与他,快些选马吧。”跟他一起来的四殿下催促道。
四殿下是个温柔如水的人,也会偶尔与他交谈,谈吐优雅,富有学识,却从不在人前卖弄。
四殿下与七殿下交好,一个如临世恶神人人避之不及,一个如出尘之仙人人趋之若鹜。
七殿下不肯走,他站在那里,手里拿着马鞭,趾高气昂的道,“你离我阿姐远点儿,她将来是要嫁给国之栋梁的,你不要总跟着她,坏了她名声,耽误她的幸福。”
林珩不答。
七殿下见他面不改色,他气急了他这幅云淡风轻,翩翩公子的样子,阿姐就是被他这幅样子给蛊惑了。
他气的将手中的马鞭挥向他,那鞭子不偏不倚,打在了他的左脸。
顿时皮开肉绽,林珩只觉得钻心的疼,随即慢慢麻木,伤口的血慢慢顺着脸颊流下来。
“七弟,你这是做什么。”四殿下说着,抓住他还握在手里的鞭子,防止他再有动作。
他骄纵惯了,唯恐他会再挥一鞭子。
“四哥,我就讨厌他这幅样子!”七殿下气鼓鼓的,不肯松手。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锦初远远看见他们三个站在一处,骑马走近。
锦初一眼就看见林珩脸上的鲜红,那鲜红的血滴在他的胸前,他白色的衣服绽开点点血迹,犹如盛开的红梅,她皱起眉头。
“阿姐,你还要护着他,他算个什么……”
“闭嘴!”七殿下一句话没说完,被锦初狠狠打断,“往后再如此任性妄为,你就去明德殿跪着。”
七殿下虽然跋扈,但他对这个姐姐十分维护,也最听她的话。
七殿下低下头,嘴里不知道嘀咕着什么,不敢看锦初。
“我们走。”锦初扔下手里的马鞭,拉着林珩的手快步离开。
林珩看着公主拉着自己手腕的手,心里微动,眼下马场没有什么人,出了马场,到处都是打量的眼睛。
走了一段路,锦初还没有放开他的手,林珩只好停下,嘴里喊道,“公主……”
锦初被他一停,也带的被迫停下,她转头看向他,见他的目光停在她的手上,随即立刻松开。
“你脸上的伤要紧,我们快些回去,处理一下为好。”锦初走开一步,站定。
林珩浅笑,道,“好。”
“你为何不躲?他那样的性子。”锦初道。
“如何躲得了呢?”林珩淡淡的道。
锦初不再说话,只是陪他默默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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