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跟我走吗

青枝和博士并肩坐在塔迪斯的门口，望着月球在受精卵与星兽之间循环演化——那只巨大星兽昂首欲飞的状态只存在了一瞬，随即星兽拢翅回归为蜷缩的姿态，崩析的月球外壳一片片归位，重新退化成了未孵化的状态。循环往复，周而复始。

        “随着谬误的回拢，正常的时空规则挤压回归，会短暂地产生谬误扩散时同样的效果——从无到有的循环演化，直到谬误完全退出，时空才能将一切稳定回原有时间的状态。”博士解释道，“这样的循环大约会持续半个小时。”

        青枝晃晃腿，宽大的校服裤子和脏兮兮的白球鞋下面，是遥远而蔚蓝的地球。大气层为它镀上一层温柔的蓝光，大陆板块在这种距离来看，像触手可及的小块拼图。

        “为什么我们还能呼吸？我是说，宇宙是真空的，我打开塔迪斯的大门以后不会破坏这个封闭环境吗？我不应该无法呼吸血管爆裂什么的……”青枝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塔迪斯有非常坚固的、充满了氧气的防护罩，准确地说是一个防护力场。我把它开大了一些。”博士解释道。

        青枝了悟地点点头，着迷般望着此时薄薄的蛋壳里正努力伸腿的星兽：“这一切都太美了……太难以置信了。月球一直都是一颗蛋吗？”

        “是的，它的孵化期非常长。但对你来讲，大约几十年后，这只星兽会孵化破壳，展翅翱翔于广袤宇宙。她会娩下一颗新的蛋代替现在的月球，你们把它命名为新月。”

        “几十年？！那我还能赶上！”青枝兴奋道，随后又略带怅惘地感叹道，“新的月亮啊……博士，你知道吗？在我们中国的文化里，明月是一个非常浪漫的意向，它代表着某种程度的永恒。”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它跨越时间与距离，皎洁明亮，高悬千年。月亮对我们来讲，某种程度上就像你的塔迪斯——时间与空间的相对维度。无论相隔千里，还是时光飞逝，我们抬头都能看到同样的月亮。虽身不能至，但心向往之。”

        “这是不是也很美？”青枝轻声问道，“我们的文明。”

        “当然。”博士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他口气郑重而感慨，“我总是对你们人类着迷，你们的情感、信念、文明——你们的人性很美。我在地球上花费的时间比任何一个星球都要多，甚至比我的母星。我为了拯救地球可以付出的东西你或许无法想象，事实上，我已经做过很多次了。”

        “你总是做这种事情吗？”青枝侧头望向博士，“像这次一样？乘着塔迪斯跑来跑去，忙着拯救宇宙？”

        “我并没有拯救宇宙。”博士靠着塔迪斯的侧门，放松而随意地答道，“我只是拯救了你。”

        “嗯？”青枝茫然。

        “那句话，你没有写完的那句话。”博士提醒道，“我没有拯救这个宇宙，是你拯救了宇宙。笨拙的、固执的、勇敢的小绿，从不可知的谬误手中——哦，只是比喻，这种东西也没有手的概念——拯救了整个宇宙！”

        青枝摇摇头：“但如果不是我写了那个故事，如果不是我试图停止时间，宇宙也不会陷入危机。你说过这种力量原本不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那是我的错。”

        “哦！小绿，你是有多傲慢啊！”博士揽住她的肩膀，粗暴地揉了揉，“想想如果这种本子落在别人手里会发生什么？嗯？我们对谬误一无所知，或许只是这次的裂隙格外大，或许它早有预谋要侵蚀我们的宇宙，或许它们只是单纯地失控了，你如何能狂妄地认为全部是你的责任？而且你已经阻止了它们！”

        “书本形式的谬误载体已经回到了它该呆的地方，我们顺便还彻底关掉了其他裂隙开启的可能——至少暂时关掉了，以后的事谁知道呢？”博士耸耸肩膀，“小绿，你已经很厉害啦！”

        “我现在只庆幸我不姓朱。”青枝靠向博士的怀里，小声抱怨道。

        “什么？”博士没反应过来。

        “小红真的太难听了。”

        博士一愣，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大笑。青枝听着他胸膛隆隆的回响，想着这一天无比奇妙的经历，忍不住也跟着大笑出声。笑得气喘吁吁的两个人躺倒在塔迪斯的地面上，望着顶棚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当这半个小时结束会发生什么？”良久后，青枝忽然想到。

        “月亮被定格在和之前一模一样的形态。谬误继续回拢，彻底消失。所有它造成的改变都将归于原位。放心吧，你的同学们都不会有事的，包括最开始受伤的那个学霸。”博士的语气欢快得有些刻意。

        青枝敏锐地意识到不对，腾地坐了起来：“那我们呢？如果谬误的影响全部归零，一切回到最初的状态，我会遇见你吗？我还会记得你吗？”

        博士沉默片刻：“诚实地说——我不知道。也许会，也许不会。”

        “对于谬误，我们掌握的信息太少了——它是什么，它如何生效，它带着何种目的而来——我们只是利用规则，但并不理解规则。你们的祖先钻木取火时，也不懂得摩擦力不懂能量守恒不懂燃烧消耗氧气，他们只是知道结果，知道规律，知道如何利用规律。”

        “小绿，对于这个宇宙，对于谬误，我们就是第一个划亮火焰的人。”

        青枝鼻子一酸，哽咽道：“但……我不能，我不能就这样忘记一切回到我自己普普通通的生活里。我已经见过那么多奇妙的、美丽的、令人震撼的事物……你能理解吗？我只是，无法忍受这样失去它，我甚至不能忍受这种可能性的存在。”

        “我知道，我真的知道。”博士起身抬手，拭去她的泪水。青枝在泪眼朦胧里望见他的目光，一时愣住了——那双深邃的、智慧的棕色眼眸，充盈着那么深沉的悲伤与思念，他仿佛望着她，又仿佛隔着她望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青枝忽然意识到，她的不舍在令他心碎。单单是表露出痛苦，已然是对他的伤害。她忍不住想——你失去过谁呢？你不愿提起的故乡？你所偏爱的人类？亲爱的博士，你在今日以前还素昧平生的我身上，看见了哪一段时光，看见了谁的影子呢？

        但她只是擦干了眼泪，对博士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不管之后会不会失去，但现在我见过啦！千古明月消失更迭也在一瞬之间，这样来看，我们现在所处的一瞬，如何不是永恒呢！哇，我觉得我在写新赤壁赋！希望苏轼不要告我剽窃！”青枝故作幼稚地做了个夸张的鬼脸。

        博士看着她笨拙而贴心的尝试，顺着内心的冲动忽然开口：“你要不要和我走啊？”

        青枝瞳孔地震：“？你这是诱拐未成年少女啊！”

        “嘿！你们人类活到一百岁对我们时间领主来说也是未成年啊！”博士辩驳道，“你看，我们现在就在塔迪斯里！一台时间机器！在风暴回拢之前，我们可以去任何地方，任何时空！我可以带你去看整个宇宙的过去与未来！如果你对你们的文明更感兴趣，我可以带你去看西南联大，可以带你去和苏轼喝酒——啊不对！这个不能，这个未成年真的不能。”

        随着他的描述，青枝感受到剧烈的心动，胸腔里心跳愈发剧烈，每一个细胞都叫嚣着答应他答应他！此刻，整个宇宙的过去与未来，无比瑰丽的奇景与传说全部摊开在她眼前。为什么不呢？风暴来临前私奔，全宇宙流亡，末路狂花、红拂夜奔、亡命鸳鸯——一系列不合时宜却又微妙相关的四字词语在她脑子里蹦来蹦去。

        “不。我不能。”良久以后，青枝听见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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