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封兰越站在谢云颐身边时，正好为她挡住斜后方的太阳。

        谢云颐就这样站在一片无声又舒适的影子里，回头问对方，“在生气吗？”

        少女穿着月白大氅，毛绒领子衬着巴掌大的脸，显得比平日更加娇小。

        封兰越微微扬眉，扶着对方坐下，为对方添了盏未尽的热茶递过去，“我还以为谢姑娘会生气，怎么反倒问我？”

        谢云颐不冷，没接过茶盏，而是顺着动作将杯盏喂至对方唇边，望着袅娜白气下对方干涩的薄唇，缓了缓，认真道，“我生气什么，大将军两个时辰的教导，都抵得上祎弟在国子监学三年了。”

        “是大将军在生气吧，刚刚挽剑后的数招，似乎格外凌厉凶狠。”

        茶是新茶，香气馥郁，味苦回甘。

        封兰越稍稍抿了一口，盖杯落盏，转头望向一脸笃定的少女，沉顿片刻，笑如清风。

        “是么？”他道，“谢姑娘书架上的话本，不是说我训兵时，能用一杆红缨枪将士兵挑飞吗？由此可知，我训兵的时候就是会格外严厉，方才不算什么。”

        春水巷卖书的那批人虽被京师府抓了，但书却是流通出去不少。

        谢云颐四月份的时候私下找人交易，想看看市井之中到底怎样看待大将军，结果话本中一卷比一卷描述得神通广大，最后竟然扯到天上星宿，说大将军是将星入命，天赐圣人，是真神仙托胎转世渡人间大劫。

        谢云颐不免觉得惊骇又荒唐，遂将其束之高阁，未料大将军在书房找《周髀算经》时，发现此书并看了起来。

        当时的谢云颐只怕大将军察觉自己在私下调查过他，忙夺过书，把人推出书房，一通含糊其辞的敷衍将此事翻篇。

        没想到今日又提起这茬！

        谢云颐顿时脸颊臊红，心虚地望着对方，道，“大将军，那些都是乱写的，我知道你不是随便生气的人。”

        “你生气，或者格外严厉，肯定是有原因的，就像刚刚，谢祎表现得很差劲，对吗？”

        由于并非出自真心，所以少女的声音格外低微，若不仔细听，险些都听不见在说谁差劲。

        于是封兰越没有立即回答，而是选择沉顿片刻，才温声反问，“谢姑娘觉得呢？”

        谢云颐一直在盯封兰越的反应，希冀对方做出皱眉或沉眸的动作，以表示确实如此，但封兰越神色淡淡，甚至一如既往的沉静，这就让心思矛盾的谢云颐在听到对方出声后，几乎立即脱口，道出真实想法。

        “其实我不觉得祎弟刚刚表现很差劲的，至少不该是大将军口中所说的‘完全不满意’，他虽然有二十三处不足，但也有一百零七式是可以的，大将军竟然没有一次夸奖他，还说他学成这样不如不学，浪费光阴。”

        “我听得有些难过，可训斥谢祎的是你，我又不敢瞎说什么，怕自己是门外汉丢人现眼，可是……我真的还是觉得祎弟没那么糟，所以想问大将军那么生气，是不是还有别的原因？”

        一通话不带喘气地说完，憋得谢云颐话音落罢，瞬间捂着胸口咳嗽连连。

        封兰越几乎下意识蹲过去，一边轻拍姑娘的后背，一边好言道，“是，你别着急，谢祎是不差，刚刚一百零七式中，甚至有六十七式，称得上惊艳。”

        谢云颐其实不是想为谢祎鸣不平，她就是想知道大将军为什么那么生气，但听见大将军夸那小孩，还是忍不住在咳嗽声中，眼睛亮起来。

        “真的？”她问。

        “真的。”封兰越无奈至极，顺手拿过杯盏喂谢云颐，“先把气喘匀了，慢点喝。”

        谢云颐嗓子干，就着对方喂水的姿势乖乖仰头，一口气喝完，垂眸才发现那碧色杯盏不是自己的。

        “唔。”谢云颐抿着唇，指了指杯口落下的一点红色，十分难为情。

        封兰越这才注意到自己拿的是他刚刚用过的。

        “拿错了，对不住。”封兰越微愣片刻，才起身，把杯盏放回原处，歉意道。

        这套碧色冰台釉茶具，一壶三盏，方才他见对方杯中茶凉，剩余大半，便重新取了个杯盏添茶，没想到对方让自己喝了，眼下又不慎造成乌龙。

        谢云颐摇头，其实她觉得没关系，偶尔一次失误罢了，更别说是因为着急她才如此。

        两人莫名沉默。

        半晌，才听得谢云颐悠悠开口，又绕回到原来，“大将军，既然不是因为祎弟表现差劲，那你刚刚为什么生气呀？”

        封兰越这才回神，望着心思单纯又固执的少女，正色道，“是不差，也有出彩的，但是对于谢祎来说，他若想手中之剑能护住谢家和他身后的人，便不能止步于此。”

        “而天赋、热爱、赞美等这些无比美好的东西，已经让他成为了如今平辈中的佼佼者，他不会再因此进步，所以换个方式，耻辱可以。”

        “这种耻辱，让归德大将军那样的老前辈来给，不合适——谢祎会想，我只是年纪尚幼，倘若我到那一天，必定让天下动容，并因此不由自主地慢下脚步，达不到目的，但若这个耻辱，是由我来给，谢祎那样心高气傲的少年，看着只比他大三岁的我，会不甘心的。”

        “谢祎不甘心，谢祎觉得耻辱，谢祎就会变得更出色。”

        秋风习习，声音如山间流水潺潺。

        谢云颐不知不觉愣在这一席话里，她原本只是想拜托大将军提点谢祎几招，然而大将军却透过这一切，想让谢祎成长为可以撑起谢家的英杰。

        想要谢祎更好，想要谢家更好，所以才故意那么生气，才故意不给谢祎留半点面子。

        “将军，还真是……”谢云颐开口，都不知道怎么形容对方了。

        她突然想，这样洞悉人性的人，当初如果想逃，一定逃得掉的吧。

        只是因为他不想逃，只是因为，他或许有自己默默坚守的东西。

        所以上一世没逃，这一世也甘愿入赘。

        “怎么不说话了？”封兰越难得见对方哑口，不由问道。

        “没什么，就是忽然间觉得，把将军困在这巴掌大的相府，屈才了。”谢云颐收回目光，不想再盯着对方看，而是望着不远处孤零零的一棵银杏树，认真道，“要是如今的将军，也能有个地方发挥才能就好了，这样，会显得我因难言之隐所做的决定是更加正确的。”

        封兰越明白了，说着不受外界流言影响的姑娘，其实还在自我怨怼和怀疑。

        “武学教授，不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封兰越不想让对方因此苦闷，于他而言，谢云颐没有错。

        “嗯？”谢云颐自然知道皇帝下的这道圣旨，“武学教授么，这不就是个虚职？武学都落败了。况且，就算不落败，将军还会把自己所学教给其他官兵？”

        封兰越没有回答，他没想到，对方竟然是知晓武学的，而且还问了与林晋野几乎一模一样的问题。

        谢云颐却从对方的沉默中知晓了答案，只不过，虽问题与林晋野一模一样，反应却是完全不同。

        谢云颐激动地凑过去，抓着封兰越的袖子道，“大将军，您真要重办武学？！”

        封兰越为对方的态度感到迷惑，略一迟顿，试探道，“谢姑娘觉得这是好事？”

        “当然是好事了！”谢云颐笑着站起来，双手合十开心地转了个圈，“大将军，你知道吗？我在看旧史的时候就在想，为什么要废置武学。我大梁分明文人太多，武力不济，难敌域外铁骑！”

        “一个国子监，说是有开设行军作战等课目，实际也不过是贵族子弟，学一些骑射之道，平白浪费了上好的教授人力，实在是可惜。”

        “要是将军开办武学，届时必定许多人前去，而将军又实在慧眼识珠，因材施教，一定能让大梁将才辈出，天下安定。”

        谢云颐高兴地说着，就像她看过的无数话本中那样，虽有邪恶阻挡，但大多是正道义气胜利。

        她一时都忘了大将军上一世是怎么死的。

        封兰越仰头看她，眼底忽地一片澄净与温柔，日光下的少女如此明艳，他何尝不想实现对方所言。

        但许多事，并不能想得这般纯粹。

        至少不能像在阳光底下那样，好得纯粹，顺利得纯粹。

        “谢姑娘，停下，再转就摔了。”封兰越无奈起身，搀扶住险些摔倒的姑娘，也打断对方的话。

        谢云颐不好意思地冲对方咧开笑容，心想自己一定要帮对方把武学恢复起来。

        封兰越却是不想对方太过掺和这件事。因着重来一次，他最重要的事，还是让谢云颐活得长久与开心。

        而不是让对方为他思虑。

        “对了，今儿是第六日，明日过了，谢姑娘想好去哪里游玩了吗？”封兰越适时转了话题。

        谢云颐咦了声，对调转话题浑然不知，眨了眨眼，安安静静盯着封兰越，半晌，脸上重新扬起笑容，小声道，“金泉山庄，可以吗？”

        “听祎弟说，那里是仿的江南风景，我娘亲就是江南人，我想去江南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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