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最后一场戏
泄露天机者,天必诛之!
活生生一个人就在眼前,粉身碎骨,魂飞魄散。
叶长生抬头望天,星月如故,璀璨天河,高不可攀,更升寒意。
真的!
老头儿说得是真的!
九世灵童,功德圆满……此世注定成仙!
九世因果,九世桃花……此世命犯桃花!
……
这一切都是真的!
天意已经为叶长生做出了判断。
正是如此,他此刻心头只有寒意,没有惊喜。
原主九世修行,有大因果在身,故友、敌人尚在人间,他这个冒牌货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而更令他惊惧的是,九世转世,元魂不灭,这种大修行者为何到了第十世偏偏被自己取而代之了?
巧合?
还是……
“自古天意高难问!”万千头绪在心中纠缠在一起,剪不开,理还乱,叶长生不禁念出了那一句台词。
不过,他终非是一般人,两世经历,总有些定力。
想不通,就无须纠结。
一瞬间,叶长生就做出决定,此后……
不沾因果!
噗噗噗……
红泥火炉中,黄粱米粥仍在沸腾,米香四溢。
叶长生彻底定了下来,缓缓于桌前坐下,一勺一勺,火候正好,最是润喉。
不过是煮粥的片刻功夫,红船小阁内就发生种种离奇之事,只有那地上的焦痕证明这一切不是妄觉。
只是令他遗憾的是。
老前辈泄露天机,自知天诛在前,却始终没有透露半点自身修行的法门。
法不轻传,道不贱卖,严苛如斯……
……
“叶老板,再唱一曲!”
“谪仙人,一曲仙音怎么够?”
“戏魁,快出来啊!”
……
秦水两岸,热闹喧天,长街灯火,为之摇曳。
红船自有天地,虽是船,却也是一座移动的梨园。
各路名家,汇聚到此,同台较技。
但不管这些梨园大家如何使出浑身解数,不见叫彩。
反而随着红船渐渐靠近岸边,那岸上的喧闹声越是沸腾,似要将偌大的红船给掀翻了。
各路大家花容失色,纷纷黯然退场,目光却不由看向红船最高处,心中不禁暗叹。
谪仙在世,梨园无声矣!
……
“叶老板,红船快要靠岸了!这压轴大戏,还得靠您啊!……”
咚咚咚!
门外响起轻轻的敲门声,有人小心在外传话。
这位爷,虽不是红船真正的主人,却是镇船的大拿,比红船之主还要小心应付。
若是他一个不小心坏了叶老板的心情,耽误了压轴戏,恐怕立刻就会被人踢下红船不可。
只因江陵秦水千百里地界,谁不知道,这位爷是戏台千百年间真正的一枝独秀。
无数名家,梨园百花,黯然失色。
一仙压群芳!
“梨园之中不听曲,谪仙在前不唱戏!”
民间有言,莫过如此。
……
“晓得了!”
屋内久久没有回声,正当那传话小厮惴惴不安的时候,突听里面传出一声轻喝,小厮顿时绷紧的身体为之一松,如释重负,倒退着身子缓缓地走了。
叶长生收拾好了老前辈留下的一身家当,想着找机会给老人家立个衣冠冢,以全这一段缘法。
唯有那龟裂的青瓷枕却是被他小心收了起来。
神物自晦,法宝无价。
若想摆脱原主身上的大因果,此宝或许不可或缺。
十年练功,五年登台。
叶长生下笔如飞,三指一捻,沾着脂粉,手腕一转,就在脸上出勾勒出美妙的弧线,不一会,就露出一张惊心动魄的面孔。
明眸皓齿,剑眉朱唇,衣领半敞,雪一样白的胸膛,眸光流转,清冷淡然,似是云端之仙,俯瞰人间……
上妆描眉,对他来说早已是再简单不过的本能。
但这一次,叶长生画得尤其的认真。
只因为自登台以来,只是五年,他梨园生涯却要比常人一生都要波澜壮阔。
登台必好戏,梨园仙独秀。
这是他雷打不动的规矩了。
而这最后一场戏,自然更不能哑了下来。
是的!
叶长生已决定退出梨园了。
戏台浮华,不是久居之地。
仙缘在前,岂容三心二意。
如何取舍,不言而明。
正是如此……
他这位谪仙人梨园生涯的压轴戏,不演则已,演了就要…
绝!
“谪仙人怎么还不出来?快急死人了!”
“叶老板,不会放我们鸽子了吧!”
“放肆!怎敢亵渎仙人?”
……
久等不出,窗外喧嚣从始至终没有停下。
门外脚步声急促,却始终无人敢贸然敲门。
不管外面如何雷鸣声动,叶长生在里面却稳坐如山。
吱哑!
就在众人望眼欲穿时,大门豁然拉开。
定眼一看,好家伙!
青衣身影踏步而出,眉心朱痕,衣袖带风,眼波一横间,似起波的春水,清清冷冷,却有着万千情绪。
“天上仙音一声喊哪,喊下那巨灵劈华山,喊得那老龙出秦川……”
“好!”
千呼万唤,一声喊。
秦水岸边掌声雷鸣。
人还未见,先闻嗓音。
江陵城外气氛登时再涨,瞬间攀升到最高峰。
“咚咚咚咚——”
鼓声急响如雨落。
仙人踏步,踩在点上,如疾风骤雨。
仙女、力士、天兵、神将……紧随其后。
大戏开锣!
“
自幼儿发现在太和山前,受天地秉正气生在了世间。
白日里经风夜幕受霜露,吐纳日月精灵机成了人仙。
师父火龙真人道法高显,洞里闭关辟谷把那纯阳炼。
……”
只一开腔,一亮嗓,声音万丈高亢,九曲十八弯,直上云天。
两岸喧嚣戛然而止,全场无声。
唯有那人潮涌动,宛如忘了神,失了智,黑压压的,叠罗汉似的,朝前挤了过去。
噗通、噗通……
不时有人被挤下河去,被初春的秦水浇了个透心凉。
但可无人关注这些倒霉蛋,只是一双双目光锁定在红船之上。
戏台方寸地,步步踏玄机。
只见那身形盘旋间,衣袖纷飞,闲庭散步,卷起风雷。
渺渺仙音回响耳边。
哪怕不见仙影,光闻此音,眼前也仿佛看到了一袭青衣逍遥人间,或卧石而眠,或对月吐纳,或御剑而飞……
正所谓……
神不到,戏不妙!
戏生出了魂,人与角色合为一。
此时恍惚间,无人不忘记了眼前是一场戏,仿佛真见到一位仙人披风饮露,逍遥人间,大自在,大大洒脱……
唱词蕴含道意,仿若有银河从九天而下,洗涤人心,一时间杂念全消,只剩一片清净之意。
“沐浴道音,晨钟而暮鼓,人生大幸事也!”人心之中升起了一种无法言明的大欢喜。
妄念不起,众人静静地看,静静地听,唯恐发声,惊了天上人。
戏台高曲已久,起、承、转、合,仙音逐步接近尾声,调子转低,渐渐无了。
暴风雨前的平静,秦水两岸一片屏住呼吸之声。
下一刻……
无声中起惊雷!
霍!
只见戏台上,青衣仙人悠悠回头,豁然睁眸,天地仿佛一亮,似有剑光。
“我本是天上人,又不是凡俗客!
万丈红尘任蹉跎,使我不得开心颜。
不如就此归去,归去啊啊啊……
莫问天道为刍狗,何妨高歌且宽心。
袖里青蛇快过电,谁怕?
半双草靴寄此生。
回首向来落寞处,归去……
半为修缘半为君!
”
最后一次回眸,万千情绪在其中。
却有慧剑斩情丝。
仙人身影陡然拔地而起,直向云天,飞升不见。
只有戏台上留下一只孤零零的草鞋,见证了仙人飞天的圣迹。
曲终罢了。
全场无声。
目光对视间,众人心头皆是了然。
仙本就不是凡俗客,来此人间,本就是昙花一现,修一场缘。
功德圆满,故此归去……
来去从容,挂靴仙去,何其从容?何其洒脱?
什么斩妖除魔?毛病!
什么未卜先知?刻意!
什么长生不老?俗气!
……
什么是仙?
这才是仙!
“叶老板,叶老板……”
“谪仙人,真仙人……”
“三生有幸见长生……”
短暂的沉寂后,秦水两岸皆是癫狂之声,面带红潮,失去了理智。
随着红船渐渐靠岸,乌压压的人头如潮水用来,里里外外将其围了起来。
四艘浮船早已提前停靠在那边,等待多时了。
其中有倩影浮现,剪水双眸碰撞间,似有火星。
“郡主,不,小姐,危险!”
人踩人中的长龙中,小姐和丫鬟被挤得找不到东南西北,却乐此不疲地向前,终于被大惊失色的侍卫强行分开人群,护卫着带了出来。
“快快快!赵侍卫,你不是会轻功吗?快带我冲进去,慢了,就见不到谪仙人了!”李小婵不知事态恐怖,一个劲撺掇着侍卫再等他进去。
赵侍卫见眼前人群成了黑潮,你争我先,落水声不绝,如同下饺。
这么恐怖,轻功再好,也会被踩成肉泥吧!
他面色一苦,拱手憋屈地道。
“小姐,属下实在做不到啊!”
……
红船大如小镇,庞然大物,缓缓靠近。
近了,近了……
岸边喧嚣声越是沸腾,逐渐上升到了最高点。
人们目光紧紧锁定在红船上方,等待那即将出现的谪仙身影。
却无人发现,在红船巨大的阴影背后,一艘小船悄悄放了下来,顺着秦水无声无息地离去,不惊任何人。
换了一身素朴衣衫的叶长生立在乌棚船尾,回头看着那被彻底包围的红船,额头有冷汗。
粉丝狂热,伤不起啊!
溜了,溜了……
他微微一笑,手里拿起一只酒壶往嘴边送去,却手本能一僵。
叶长生回过神来,顿时自失一笑。
以后不唱戏哪!
他这才不做犹豫,仰头饮尽。
冰凉的酒水入喉,化作了火线,流遍全身,燥热大汗,浑身毛孔都被打开了,酣畅淋漓。
叶长生眸子升起了雾气。
醉醺醺间,心头却豁然开朗,好似一场大梦初醒。
原来如此!
二十年,恍觉一梦……
他坐下,微微靠在船舱上,醉眼而望,嘴角含笑。
头顶皎月当空,群星璀璨,千万银光映照天地。
天上月和水中月交相辉映。
天上星河闪烁,水中星河破碎……
灯火如龙,小城不夜……
一切,恍若梦幻。
梦中人卧倒,天旋而地转,地为庐兮天为盖……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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