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池柔柔从飞机上睁开眼睛时,池心的脸色也猝然转为苍白。
她慌乱而无措地看向自己的医生:“她来过了,是吗。”
池柔柔揉了一下眼睛,因为睡了一觉,她鬓角的头发微乱,脸上露出少女般的憨态。
康时把杯垫上始终温着的水递过来,池柔柔喝了一口,道:“是不是快到了。”
“没有,你没睡多久。”
池柔柔看向他。
他的侧脸已经可以看到清晰的下颌线,偏头过来的时候眼睛似乎也变大了很多,但并没有显得很精神,反而因为双眼无神而越发颓靡与憔悴。
也许池心在塑造他的时候借鉴了她的心理医生的外貌,池柔柔隐约觉得他们完全相同,可那张脸在面对她的时候却给她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就算康时只是安静地坐在她身边,看也不看她一眼,池柔柔都觉得自己与他相识很久。
她想起与自己相同的那张憔悴的脸。
她与他似乎在这一刻重叠在了一起。
可是,池心为什么要把帮助自己的心理医生写成受害者呢?这件事康晗显然也是知道的,是他故意在引导池心借用创作来发泄吗。
“老公。”
“嗯。”
“你会为了治好一个抑郁症的病人,鼓励她以自己为原型创作,并在书里对你进行伤害吗?”
虽然康时不记得自己经历过什么,但医生说他还记得一加一等于二,学过的东西并没有忘记,所以池柔柔推测他应该可以解答这件事。
当然她并不是觉得康时的想法就一定能对上康晗的想法,只是同为精神科医生,他们治疗的手段可能多少会有一些相似之处。
“精神科主要致力于心理治疗,如果患者能够自己排解发泄,无论任何方式都值得尝试。”他简单解释,脑中闪过她曾经提到的‘剧情’二字,心中隐有警觉:“为什么问这个。”
“做了个梦。”池柔柔重新把脑袋靠在他的肩膀,合目道:“一个很离谱的梦。”
她又提到了离谱。
就像上回她吃惊地说起那个出轨的离谱的男人。
剧情。
创作。
……池柔柔虽然觉醒的很晚,但似乎比他对这个世界知道的更加清楚。
假设把自己的这个世界当做一个抑郁症患者创造的世界,什么样的患者会对男人抱有这么大的敌意?而转而鼓励支持池柔柔这样的女人?
他想起这个真实的社会。
他在成为医生的那几年里,接待过多位因为丈夫出轨而无法自行排解的女性,非常讽刺,作为精神科医生,哪怕他本人就深陷在这样的旋涡中无法抽身,但他还是在努力帮助那些女性获得解脱。
当局者迷,心理医生也是不可避免,曾经有一段时间,他必须要跨越半个城市去寻找别的医生去治愈自己的心病,但每次坐在前来求助的病人面前时,他又必须做出一切尽在掌握的模样。
他要拿出最亲切的态度面对患者,体贴备至地引导他们打开心灵,然后面不改色地接受所有的负能量,再帮助对方找到解决方法。
心理医生,就是患者的垃圾桶。
刚开始的那一段时间,他尚且可以分得清工作与自己本身,因为有段时间连续接受了三位女性患者,他还专门去查了一下男人在社会上的出轨率,并且在论坛里看到了很多不同身份的女性发言。
根据他的分析,婚姻幸福的女性听到这种事情多会帮忙痛骂一番,拥有同样遭遇的女性则有的满含怨气有的自我宽慰有的是已经被迫接受现实,未婚女性也许因为本身不受束缚,则更能代入。
但多数发言的人里,患有心理疾病的基本都是亲自经历过被出轨的女性。
如果,这个世界是一个抑郁症患者创作出来的。
那么一切就都有了完美的解释。
不同的患者在极端情况下会通过不同的行为排解负能量,就像心理医生发现自己的心理出问题之后会下意识寻找同行帮助,困于家庭的人可能会通过反复做家务来排解——这两种情况康时都有经历,他的强迫症就是在近两年才出现的。
那么,如果患者是一个作家呢。
她会创作出池柔柔这样的女性就不奇怪了。
她会故意伤害康时这样的男性也相当合理。
一个人,如果是为自己的经历而痛苦,那么只要事情无法得到解决,她就很难找到宣泄口,她的心里就像压下一块巨石,或者会感觉自己喉咙里被强塞了一块淤泥,整个世界都会变成一层一层收紧的膜,除非那层膜撕开,否则她便只能一直保持窒息而不致死的状态中难以解脱。
但一个人,如果是为了别人的经历而痛苦。
她会很轻易地找到宣泄口。
性转之后让她认为自己经历的一切,同样也在伤害她的群体的人中发生,这多多少少可以让她心理得到平衡。
也许她曾在写的时候为康时的经历哭泣过,但她的关注点会更倾向于自己写下这个故事的主视角,创作出来的女人才是真正能让她感到被注射药物一样的宁静与轻松。
如果她的生活很艰难,那么写下故事的那段时间里,毫无疑问是让她短暂离开现实、消耗掉煎熬的最好方式。
是以,创作排解负能量的方案是可行的,心理医生是有可能建议的。
他看了一眼妻子美丽的容颜。
她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呢。
她做过出轨的梦……他是不是可以大胆推测,她见到了那股力量的源头。
可是,如果仅仅只是作者通过文字操控这个世界,倒也还说得通,但池柔柔怎么可能去到作者的世界呢。
她一觉醒来提到精神科医生,并做了个梦。
这个时间。
他的目光扫过池柔柔腕上的女士手表。
如果是患者,这个时候的确是问诊时间。
以池柔柔的性格,她到哪里都不可能收敛自己,要她扮演一个因为被男人磋磨而备受煎熬的女人基本不可能——除非那个男人哪里能够吸引她,她也许会像猫逗耗子一样陪对方玩玩。
哪怕他相信她觉醒之后是真的爱他,可他也清楚池柔柔顽劣的性格不会轻易改变。
如果他是那个医生,他会怎么应对这种事。
池柔柔是作者的副人格,这几乎毫无疑问。
假设作者通过文字操纵他服从设定的理由成立,那就代表他们的世界的确是一本书,他亦清楚自己的存在,所以人格之说理应只针对另一个世界的世界观。
那这个世界呢,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一时恍惚,又颦紧了眉。
还有。
那股力量——剧情,有没有结束呢,他的世界处于何种情况。
他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池柔柔。
在明知他也一样觉醒之后,为什么不与他分享这些事。
他的嘴唇又不自觉地抿紧了。
她在想什么呢……她什么时候可以稍微对他坦然一点。
为什么要隐瞒他呢。
他逼迫自己压下这些让人不安的想法,重新望向窗外蔚蓝的天空。
池柔柔忽然道:“妈,要水。”
方曼听到声音,只好走过来拿起桌上的杯子,重新接了杯水递过来给她。
池柔柔喝了两口,然后朝他递过来,道:“你要不要喝点。”
“不用。”
“还是喝点吧,你嘴巴都干破皮了。”
他的嘴唇确实有些干燥,便依言接了过来,一边继续望着窗外,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
飞机降落之后,康时便听到一阵尖叫,机场挤了一堆池耀的粉丝,手里的广告牌晃的他眼前晕眩。
居然池耀也今天下飞机。
方曼和池定华都下意识看了他一眼,池柔柔则牵着他很自然地往门口走。
他不声不响,只是嘴唇抿的更紧了。
“啊,妈妈下飞机啦。”前往出口的时候,池柔柔一边挽着他,一边开着视频电话,语气自然无比:“给你看看爸爸。”
手机一下子怼到他的脸上,视频里的小家伙立刻攥着小手开心地笑了起来。
他的心却跟着沉重下去。
今日有些堵车,车子的鸣笛声一声皆一声,他有些头痛地靠在车座上闭目养神。
车子在秋园停下。
这边小区相对安静很多,而且空间大父母都在,还有一些佣人。对于池柔柔来说,人越多,康时接收新记忆的速度也就越快。
池柔柔先下了车。
康时没有下去。
他看到了外面晾晒的小衣服,院子里还有一个婴儿推车,旁边甚至丢着婴儿的小鞋子。
池柔柔此刻的做法,几乎与那股力量无异。
池柔柔先下了车,回头来看他,脸上绽放出笑容:“快来,囡囡还在等我们。”
她洁白秀气的手朝他伸过来。
她居然可以面不改色地说出这样的谎言,演得如此天衣无缝。
他几乎想直接拆穿她,但他忍住了。
他真的无法再面对那段过去,除了死亡,他想不到自己还能做出什么反应。
门上挂了一串木制风铃,发出细微的响声,声音似乎蕴含着某种规律。
但他此刻精神紧绷,无暇留意。
他们来到了室内,他看到了更多的婴儿用品,周围的佣人也皆换过,她似乎担心有人说错话。
其实根本无需如此,她联合身边人欺骗他已经不是一次两次,那些人都很听她的话。
书架上放着一个沙漏,细沙潺潺。
池柔柔笑眯眯地走向了落地窗边,摇篮里的小孩子,看上去十分娴熟地把孩子抱了起来。
他的眼皮跳了起来。
她根本没有抱过孩子。
他全部的身心都集中在她的手上。
这个女人真的是天不怕地不怕,所有人在第一次面对这种柔软的小生物的时候都会下意识产生畏惧,畏惧的来源是担心伤害到她。
可池柔柔一点都没有怯。
从下车开始,她的脸上就洋溢着一种母性的光辉,其实甚至不需要刻意扮演,她生的本就柔美,只要安静下来微笑,便是世人眼中贤妻良母的模样。
全程,从越过门口,走过院子,跨入门内更换拖鞋,然后叫着:“宝贝,有没有想妈妈呀。”
轻巧地走向摇篮,抱起婴儿。
所有动作皆行云流水。
他下意识朝她走了过去,脚下忽然踩到了什么东西,他低头去看,是一个洋娃娃,洋娃娃的眼睛很大,不知道是不是坏掉了,长长的睫毛正在有规律地忽闪忽闪。
他盯着看着几息,用力眨了一下眼睛,然后抬头继续走向池柔柔。
摇篮的位置靠近餐厅,康时走过去,担心她会把孩子摔着,道:“我来吧。”
“你还记得你女儿啊。”池柔柔撅起嘴瞪他,康时伸出手,垂着睫毛说:“我看看。”
“那你小心点啊。”池柔柔还一本正经地担心:“也不知道你现在还会不会抱她了。”
康时自然是会抱孩子的。
在这个虚假的世界,也许只有刚出生的小婴儿反应才是最真实的。
小家伙被教的很好,看到他就咧开小嘴儿笑,小手攥着,奶声奶气:“啊。”
他忍俊不禁,耳边听到了规律的滴答声,下意识抬头看向厨房,道:“是不是漏水了。”
“哦。”旁边的人立刻解释:“水龙头坏掉了,已经去找人了,很快就会修好。”
他点了点头,外面传来声音,似乎是有人来了。
方曼走了过来,道:“孩子给我吧,来。”
给她康时还是放心的,他松开手,指腹擦过婴儿嫩嫩的脸蛋,眼神变得温暖了很多。
“有客人来了。”有佣人提醒,池柔柔顺口道:“谁啊。”
“是以为姓肖的先生,说是找咱们小先生。”小先生显然指的是康时了。
他逗弄孩子的手落了下来,唇边的微笑缓缓收敛。
“阿时。”肖津很快走了过来,道:“你没事吧,池柔柔打电话的时候可吓死我了,一听你们下飞机我就立马过来了。”
他眼看着他快步走过来,蓦地往后退了一步。
肖津露出愕然的神色。
这一瞬间,康时的感官忽然被放到了无限大。
婴儿咿咿呀呀的声音,沙漏倾泻的沙沙声,木质风铃发出的细微轻响,今日眼前晃动的广告牌,堵车时此起彼伏却规律到令人头痛的鸣笛声,还有此刻厨房里滴答的漏水声……
这些规律的声音在他脑中迅速放大,转瞬吞没了他所有的意识。
他意识到,这是一场大型的,强制催眠。
“我知道你没有失忆。”她的声音温柔地传来:“但我是真的想跟你重新开始。”
他早该意识到的,但他的精神太紧绷了,池柔柔又在一直点醒他留意那个孩子。
潜移默化地,那些东西皆成了背景音。
只要患者不愿意,没有哪个心理医生能够真的强制催眠。
一切。是从那杯水开始的。
她下了药作为辅助。
“忘掉吧,真的忘掉。”她说:“我们重新开始,接下来的记忆,一定是最美好的。”
他的意识逐渐荒芜了下去。
池柔柔,你真的,一点都没有变。
一点都没有。
池柔柔托着丈夫的脑袋,轻轻放在枕头上。
他的目光半睁,却毫无焦距。
肖津神色有些紧绷:“你确定要这样做,强制催眠,可能会摧毁他的意识。”
“你我已经摧毁了他的意识。”她平静地叙述:“现在才是真正的拯救。”
他已经对她产生了应激反应。
她甚至都无法靠近他。
这只是她被迫采用的一种手段。
一种将他从崩溃边缘拉回,重新注入新生的手段。
她也是为他好。
“可是……”
“别可是了。”她说:“发挥你最后的剩余价值吧。”
作者有话说:
作者不是心理专业,一切全靠书里的一点皮毛,为了故事的完整性,会舍弃部分专业逻辑从创作角度出发,希望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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