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上一次夜洛溟来人间,大概是在一千多年前。
那时他的父亲还在,母亲也还在,他们一家人曾在人间住过一段不是很长的时间。
这段时间是夜洛溟一生中最为光亮和最为开心的时间。
此后在仙寓山仙牢里那三百年没有日月的夜晚,他都是带着这份回忆小心翼翼的,伤痕累累的苟活着。
沧海变桑田,圣人变凶手之前,夜洛溟也曾是一个天真的孩童。
流离界是一个妖吃妖的地方,他只有比其他的妖更强大,更残忍,更狠毒,更绝情,他才能活下去。
不然,那泥下的白骨之人就是他了。
菩提街上灯火阑珊,游人结伴郊游,普通的凡人们满目春风,有说有笑,欢笑声充斥在夜洛溟的耳边。
旧地重游,难免增添悲春伤秋之感。
他觉得自己满心枯槁,是那么的格格不入。
站在原地,夜洛溟静静的看着眼前的热闹场景。
这一刻,他承认,他嫉妒,他怨恨,他羡慕他们。
不需要功名富贵,权力地位,没有勾心斗角,你死我活,只是一个普通的家庭,有一两个孩子,夫妻和睦,子女孝顺,父母身体健康,每天的生活不需要太奔波,平凡就好,简单就好。
这样的生活他真的向往。
迈步向前走去,夜洛溟一脚踏进俗世里,惹得一身人间烟火气。
有人拍了拍夜洛溟的肩膀,他一惊,心揪在一起,可当他回头一望时,看见的不是自己的母亲,而是之前在山上遇到的那个凡人。
他有些失望。
夜洛溟从未正眼瞧过这个凡人,借着周围的灯火,他看清了此人,长得周正,言笑宴宴,也不算太丑。
顾世安没想到在愚洲城又看见了这个奇怪的人,他满心喜悦,笑着说道:“公子,还记得我吗?在下顾世安,字若水,愚洲人士。”
夜洛溟应了一声。
街道上有一匹健壮的红鬃马受了惊,嘶鸣的叫着冲撞倒了旁边的商贩,人们都慌忙躲避这匹疯了的马。
顾世安只顾着和夜洛溟说话,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危险。
夜洛溟越过顾世安的头顶看到了他身后那匹疯了的红鬃马。
铁质的黑色马鞍拍打在马肚上,夜洛溟望着那匹马距离眼前的凡人越来越近,救或不救对他来说都是小菜一碟的事。
那个凡人都没有听到身后的马鸣声吗?
他是不是耳聋?
是个傻子也就罢了,怎么耳朵还有病。
长臂一挥,夜洛溟揽过顾世安纤细的腰将他拉了过来,侧身后退几步,飞奔的马与顾世安擦身而过。
顾世安被吓到了,马的鬃毛甩在了他的胳膊上,他这才发现背后的马受惊了。
顾世安贴在夜洛溟的怀里,一动也不敢动,眼神呆滞的望着他,舌头打着结,“谢,谢谢你。”
夜洛溟伸出手,在顾世安头顶上按了按,然后将他的身高在自己身上比了比,发现才到自己的胸前,他忽然就笑了,心情愉悦道:“你个子怎么这么短?”
流离界的妖十岁就有这么高了。
他的大手还搭在自己腰上,顾世安有些脸红的推开他,面对夜洛溟的嘲笑,他小声的抗议道:“不是短,就是矮。”
夜洛溟耳力好,听见他的话,皱眉反问道:“有什么区别?”
顾世安一米七五,他觉得自己也不是很低,就是眼前的人太高了,所以才衬的他这么低。
“是你太高了,才把我衬托的这么矮,我平时,我平时也不矮的。”
习惯了被下人顺从,被别人逢迎,顾世安这么顶嘴,夜洛溟倒也不是很生气,只是觉得有趣。
低头看着顾世安的发顶,夜洛溟评价道:“强词夺理。”
“我没强词夺理。”顾世安底气不足的辩驳,“我承认我是有些矮,但你太高了,站我身边显得我更矮了。”
强词夺理算了,还要找借口,夜洛溟不是很喜欢话多善于狡辩的人,他没说什么,转身沿着菩提街往前走了。
夜洛溟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往哪里,他没有家,哪里还有归途。
菩提街的尽头有一条大江,名曰湛江,湛江环绕着愚洲城,愚洲城虽然经历过多次干旱,但湛江里的水从未干涸过。
湛江边有许多人在放河灯,夜洛溟虽然看过世间繁华无数,倒还是第一次见人们放河灯。
各种各样的河灯顺着江水漂流,江流上斑驳着点点星光,就好像星河一样流淌着。
顾世安从刚才就一直跟着夜洛溟身后,他在他旁边站了许久,终于鼓起勇气问道:“公子,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夜洛溟看着湛江水上的河灯,眼里仿佛缀满了星河一般,闪闪发亮,他撒谎道:“洛溟。”
“洛溟,很好听的名字,和你很衬。”顾世安弯起眉眼浅笑:“洛水之泮,细雨溟沐,小雨溟溟也。”
“我们的名字里都有水的意思。”顾世安酒窝深陷,露出洁白的牙齿:“我父母希望我做个善人,所以给我取表字若水,上善若水,我很喜欢这个字。”
此时夜渐渐深了,周围赏灯的人越来越少了,想起他家中等候的人,夜漓洛道:“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回家?”
笑意凝在嘴角,顾世安道:“那你怎么不回家,你不怕父母担心吗?”
“我父母早八百年都不在了。”
夜洛溟的话说得很轻松。
顾世安静了下来,抬头看着他,目光真诚,毫无戏弄:“我也是,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哥哥都不在了。”
这世上不会有人比他还惨了,夜洛溟突然想比较一下二人的身世,看着他命令道:“继续说,我想听。”
顾世安很少对别人讲述自己的过往,别人都不能感同身受,说出来大多数不过是一个笑话罢了。
思考了片刻,顾世安转头看向远处江上的渔火,点点白帆倒映在他眼中:“我本不是愚洲城的人,我出生在台州的书香门第,我有一个哥哥,他从小天赋异禀,被称为神童,哥哥十八岁那年连中三元,金榜题目。”
顿了顿,顾世安继续道:“我哥哥一生忧国忧民,刚正不阿,却因才华出众遭官宦嫉妒,那些权贵造谣诽谤他,害他一贬再贬,最终贬到这愚洲城,朝中大臣一直针对我哥哥,因为哥哥的到来,这里的百姓也被连累。”
那时候顾世安还很小,他刚刚进学堂,可他记得很清楚,哥哥很痛苦,夜里常常睡不着。
“那一年愚洲城遭遇天灾又瘟疫横行,朝廷无为而治,仍旧加大赋税,哥哥屡次上书都被驳回,因为官职小哥哥不得不越级上报,官微人轻,朝中无人,根本无人在意我哥哥的诉求。”
“因为那场灾难,愚洲城死了很多人,哥哥不愿意巴结郑巡抚,他仿屈原,效李白,东投湛江,以死明志。”
“新上任的地方官诬陷我哥哥中饱私囊,我父亲爱子心切,击鼓鸣冤,却锒铛入狱,母亲将我送到桑落洲的舅舅家,然后和父亲一起赴死。”
顾世安很爱笑,话也很多,夜洛溟从来没有想过如此明媚笑容的背后竟有着如此浓郁的悲伤。
他们都有着相似的遭遇,夜洛溟能理解那种亲人死在眼前的痛苦。
不会安慰人,夜洛溟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希望这样他能好受一点。
低头拭去眼泪,顾世安转头看向夜洛溟的时候,又是一脸明媚的笑:“我今年也要参加殿试了,我想我一定会考上状元,为兄申冤。”
为什么要考上状元才能为兄申冤?
夜洛溟不理解顾世安的想法,他问:“你恨他们吗?”
“谁?”
“那些害你家破人亡的恶人。”
“恨。”顾世安说道:“我寒窗苦读十二年,为的就是有一天让那些恶人都得到应有的惩罚,让我的哥哥可以沉冤昭雪。”
夜洛溟有些兴趣,嘴角挑了挑,颔首问道:“你想怎么报复他们?”
“将他们绳之以法,还我哥哥一个公道。”
“你太天真。”
夜洛溟不仅是难以置信,更是十分生气,怎么会有人如此傻,妄图让坏人知错。
夜洛溟盯着顾世安的眼睛问道:“顾世安,若是你穷尽毕生之力都不能将害死你哥哥,逼死你父母的人绳之以法,你将如何?也学你哥哥东投湛江,以死明志吗?”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我做不到?”
“凭你太仁慈软弱,一辈子注定难成大事。”夜洛溟恨道:“你永远都看不到头顶上的日月,这个时代这个社会的王权富贵,是漂浮在天空中的巨大乌云,它遮天蔽日,覆压百里。而你一介平民,身单力薄,四下无人,你凭什么能以一己之力掀起这个腐朽溃烂千疮百孔的朝代的风云呢?”
夜洛溟指着他,毫不客气的讽刺道:“你是有翻云覆雨的能力,还是背后有力量强大的家族势力?顾世安,你什么都没有,你苦读十二载,是打算用满腹的诗书,来吟诵滔天的仇恨吗?还是想像飞蛾一般,去身扑烈焰?以身殉法?”
夜洛溟说的有些重了,是因为他想到了自己的遭遇。
为了父母的仇恨,夜洛溟在流离界忍辱负重几百年,别人比他狠,他就比别人狠一千倍一万倍。
这个世道心慈手软是没有好下场,唯有断情绝爱,毒如蛇蝎方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如果夜洛溟是顾世安的话,他一定要那些人付出生命的代价。
因为他不是君子,他原本就是一个卑鄙无耻,心狠手辣,睚眦必报的小人。
“顾世安,我是问你怎么替你死去的父母,哥哥复仇,不是问你如何走下黄泉问候他们在地下生活的好不好?”
顾世安有坚定的想法,反驳道:“逝者已矣,生者如斯,若我心里只有仇恨,眼里只看得到肮脏丑恶的角落,那我永远都无法正视头顶上的这片苍穹。”
眼中一片清明,顾世安道:“你问我如何复仇,我的答案是以理服人,以德服人,以法服人,我相信并且忠诚我的君主,陛下会给我一个公正的交代,我也相信,因果循环,善恶有报,我不是他们那样的人,我也断不会像他们那样,用残忍的手段报复他们。”
“呵。”
顾世安太腐朽了,夜洛溟觉得自己走的路都比他过的桥都多。
这个凡人如此善良,他怎么可能在黑暗的官场中活下来,他又怎么可能报的了仇。
夜洛溟说不过他,气道:“你真是愚不可及。”
“我顾家,书香门第,世代忠良,父亲和哥哥一直教导我忠君爱国,明理无私,陛下幼年登基,权臣把持朝政,我的陛下,他只是被阿谀奉承的小人蒙蔽了双眼,他是一名真正的君主,他一定会还我一个清白。”
顾世安知道洛溟不相信自己,可他相信自己一定会为父兄申冤,拱手朝夜洛溟行礼。
“洛溟兄,孰是孰非,难以论断,不如你我且看。”
“看什么?”
“看我能否以笔墨润江山,以大道昭天理。”
在父母死去的那一刻夜洛溟就被仇恨杀死,他恨顾世安的狂妄,恨他的清白,恨他的正直,也恨他的坦坦荡荡。
扭过头,夜洛溟赌气道:“你不会有得逞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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