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9章
“我会想办法,在那之前不会让你陷入绝境,所以……别哭了。”沈默折下柳叶弹向邹翎,准确无误地拂去他眼角的水珠,“男儿有泪不轻弹。”
“……真的?”
“我不骗你。”
白羽默默地附在沈默身上看邹翎,他自己完全有能力震碎幻觉,可他不愿错过。很快他意识到上次幻觉的主视角是怀瑾,这次则是邹翎,他借着沈默的躯壳看他们彼此的过去。
他看着邹翎一个人努力修炼,但受限天赋,修为始终吊车尾。他看着邹翎小心翼翼地和逍遥宗里的所有人相处,既不愿太过亲近,又不舍得太过疏离。
白羽原先还怕他少年时期也被师门弟子群起而欺凌,但看了许久,心也慢慢放下。逍遥宗内的人大多和煦,就连那后来穷凶极恶的怀瑾在年少时也是个护犊子的温和师哥,和后来传闻里的天生凶恶不一样。
姓沈的和邹翎大部分时候都保持着七步的距离,他不远不近地看着邹翎,就像看一个绮丽的梦。这种看老婆慢慢长大的感觉,就像是在补足心脏的血肉,在填补空洞洞的窟窿。
但他见邹翎的次数不多,沈默不是经常来找他,这导致幻觉中的时间过得飞快,很快便度过了一年。
时日一长,二人熟悉了些,有天邹翎抱着摇头晃脑的红狐坐在草地上道歉:“对不起,沈师兄,我一直没代她向你道歉,她当初咬了你,你手臂上恐怕留疤了吧?”
白羽一听,联想到沈净之前说过的往事,便知道邹翎这是认错了人。
但谁知沈默只是沉默片刻,便摇头道:“没事,小伤,它咬得也不深,我回去涂了灵药,很快便愈合了。”
白羽满脑子问号,那边的邹翎听了倒是深信不疑,抱着左晃西晃的红狐朝他的方向笑:“沈师兄原谅你了,但你以后可不能再咬他了。”
沈默人如其名,大部分时间总是冷漠着不开口,只是一味默默看着邹翎。白羽想到沈净之前就说过他和沈默像,他琢磨琢磨,是有点子相像。
这么一想大大的不好了——
难道不离对这大沈有别的情愫,他白羽被替身了?!
白羽这厢自己吓自己,但很快,沈默不知隔了多久再见到邹翎,这回整个人的语气都不一样了:“邹翎,我知道那红狐和你的关系了,你不用再在我面前隐瞒。”
彼时邹翎正把红狐放在秋千上推着玩,手一僵,红狐差点从秋千上倒栽跟头,他赶忙弯腰抱住她,护在怀里像抱着小孩。
沈默低声:“她是一个容器,是生育你的妖狐,是不是?你知道这一点,知道自己是世间的异类。”
邹翎安静地轻抚着红狐的背,半晌坐到秋千上,抱着她慢慢地摇晃:“沈师兄,我从很多人口中听说,你是一个一心向道的修士,你查得越多,不会怕仙门的法则离你心中的道越来越远吗?”
白羽眼中是一个紧贴着狐毛的侧影,耳边是沈默紧绷的沉声:“即便如此,朝闻道,夕死可矣。”
“这样啊。”邹翎没头没脑地看天看地,“我以为愚昧地苟活着会比清醒的痛苦好许多。道和理想那么远,就像头顶苍穹,时时可见,远远不可触;现世却太近,就如脚下土地,天天踩着泥土,就算有一天发现土地肮脏可怕也还是得踩着它走,即便是愚公也只能移山,因为唯有这片土地,搬不走啊。”
沈默静了片刻,答:“我生在仙门,理应有权知道仙门真相。”
“那沈师兄问过丹羿宗的宗主,你的师尊吗?剑魂山掌门,逍遥宗掌门,魔族魔尊,人族过往青史禁地与禁术,这些都查过吗?”
沈默顿住了。
红狐被抚得舒服,嘤嘤哼着倒在邹翎怀里打起了呼噜。
邹翎捂住她的左耳,隔着七步的温暖春日和他轻声说话:“沈师兄,我不知道你查探一切的初衷是因为什么。我时常能感觉到你对仙道的追寻,对师门的看重,对周围人的善意,这些红尘都很好。假如你穷追不舍的真相最后会颠覆已知的一切美好,无法改变、甚而无法撼动它分毫,只会带来无穷的自责和噩梦,你还会想追问吗?”
天上高洁的道和地上沉重的现世相比,哪个更重要。
邹翎和沈默在春光里沉默安静,白羽只觉得这两人恐怕长了八百个心眼子。道和现实本就相生,现世的核心是修士求道的一环,根本不必拆分成永隔的天地。这现世再肮脏丑陋,那也是存在的道,不接受它,它也摆在那里影响膈应人,他们修士,为的就是求、得道。
再残酷冰冷的道,也只有接受、承认、直视它,才能有几缕改变它也改变自己的希望,等着冰冷的现世主动沸腾来令自己温暖是不可能的。
邹翎这样说,不过仍是在……尽可能地逃避。
至于沈默——白羽很快听到了他的答复:“我下次再来看你。”
他转身离开,白羽再看不见邹翎,心魂更觉得遗憾。
一个选择视而不见,一个选择听而不闻,也算是志同道合了。
就在他以为这两人就此先逃避上一段时间时,身后忽然传来了红狐奇特的叫声,沈默顿住脚步侧身,看到邹翎抱紧红狐扑到了地上,那红狐发了狂性,身形忽然暴涨成马驹大小,拖着身上的人往前跳了两大步。邹翎当即用所有灵力去阻止她,并直接划破手臂饲她鲜血。
邹翎对这段记忆也尤为深刻。
他忘不了刚刚劫后余生就突发变故的落差。他安抚好娘亲的那一瞬,又落入了另一双猩红的眼睛里。
白羽眼睁睁看着他们之间的距离一瞬从七步变成半步,看着沈默骤然混乱失控,再次摁住了邹翎,压在阳光下。
“沈师兄!沈默!沈默!!”
幻觉在此时崩塌了。
邹翎积攒了所有灵力,终于震破了这以幻觉形态出现的过去。
如今回想,他忽然能明白彼时沈默一直以来的冰冷抗拒和挣扎。
受制于卑贱的天性本能是多么可悲的一件事,丧失人性,只余兽性,过往精雕细琢出来的君子骨全部被自己折碎。
邹翎向来多颓靡地轻贱自己,一想到自己即将变成一个只知道张开腿的魅魔都忍受不了,骄傲自尊如沈默,又怎能忍受那样的自己。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被白羽抱在怀里。夜色已去,已经破晓了,方才的一年幻觉在现世里只是小半夜的疾行,他们现在已赶回了逍遥宗,就在他种下百花的新园子里。
白羽身形高大,之前打横抱也就罢了,现在他竟是用抱小孩儿的姿势抱着人。邹翎双腿无知觉,顿感越发别扭,趴在他肩上硬起声音来斥责:“我说,都和离了,就不要再这样搂搂抱抱了吧。”
“不离。”白羽这样回声,不知道是在否认和离,还是在叫他。
这时不远处传来大呼小叫:“师尊师娘!都一个晚上过去了,我们还是没找到阿六……”
邹翎一惊,赶紧就要推开白羽,但此时躲避也太慢了,弟子们都看见了他俩抱一块的情形,他还听见他们齐齐吸了老大一口气。
他背对着弟子们都觉得如芒在背,羞耻得马上传声骂白羽:“混账!快快快放我下来!让弟子们看见了成何体统!毁我百年清誉!”
白羽并不放下他,甚至只用单手抄着他,另一手对弟子们做了个已知的手势,弟子们心领神会,赶紧转身非礼勿视溜走。
他径直抱着他走回洞府,摸着他的脊背,想安抚三百多年前惊慌失措的小邹翎。此刻的大邹翎也手足无措,气急败坏地传声骂他。
待回了洞府的床上,白羽把他放在腿上继续当小孩子抱好,将他捂在胸膛上,不叫他看到自己酸胀通红的眼睛:“昨晚阿六和小宝都不见了,你一个人去丹羿宗,无非是去找他们。不离,和我说说吧,阿六是谁的转世?”
邹翎快要被抱窒息了:“……我喘不过气了!”
“是沈默的转世吗?那个第一个和你缔结婚约的沈师兄?”
邹翎听到这里意识到了两点,一是沈默的结局仍然只有他自己清楚,怀瑾、魔王笑千秋都不知道;二是方才那场过去的幻觉,白羽恐怕也身陷其中,看到了他和沈默的些许往事。
他正猜想着,白羽就直截了当地取出了那枚血锈斑驳的狼牙展示给他看,将昨夜发现狼牙的事一股脑倒出来:“这东西是怀瑾的贴身遗物对不对?这人当初定是入魔了,戾气还附在上面,小宝是他的转世,转世发生了什么才又惊醒了它。”
邹翎第一眼看到狼牙只觉奇怪的不详:“我认识他那么多年,不曾见他有这物件,给我看看。”
他取过狼牙在指尖摩挲,整枚狼牙都透着干涸已久的血腥气息,他原以为上面的血锈都是怀瑾本人的,可他摩挲半晌,逐渐感应到上面有三股鲜血的气息。
最浓厚的气息当属怀瑾,第二股气息是苏絮,最后一股气息潜藏得最深——却是他本人的血。
谁会悄无声息地抽取他邹翎的血,来炼制一枚狼牙,然后放在怀瑾身上?
他头脑空白了许久,瞳孔慢慢缩成一线,数百年来有过的迷惑突然全部得到解答。
苏絮为何蹊跷地死在他的床榻上,大师兄怀瑾为何后来彻底入了魔。
仙门炼制实验的异类,从沈默到怀瑾,到他邹翎,再到兰衡,再到更多死于怀瑾和魔族勾结的战乱里的大批无名修士,邹翎忽然都想明白了。
白羽仍抱紧他絮絮地追问:“我看到了你和沈默的零星过去,死者为大,可我还是厌恶那厮。沈默是沈净的师兄,也是他的亲哥,他厌恶憎恨你,你去找他铁定不是好事。小宝和阿六是不是被姓沈的扣下了?他拿他们威胁你什么了?”
邹翎将狼牙死死攥紧:“归许……你好吵,这一点都不像你。”
白羽怔住了,换在百年前,他大概也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因为邹翎唤他一声归许就溃不成军。
“归许,你说你在魔界听笑千秋讲了九天九夜我和怀瑾的事情……那你们想必相谈甚欢,你现在能不能用千里传音术让我问笑千秋几件事?”
“……能!”
这请求匪夷所思,人族和魔族早已断绝往来,两族之间岂止横亘千里,还隔了无数结界。但为了这声仓惶请求的“归许”,白羽二话不说抱起他飞出破破烂烂的洞府,一瞬直冲九霄云上,他单手召唤出早归剑认认真真地运转灵力,一道跨越千里的至纯剑气直冲魔族。
他单手稳稳抱好邹翎,邹翎亦紧紧抱住他,白羽莫名觉得邹翎体温变得冰冷,他心里没由来地不安,抱紧他低声问:“不离,你要问笑千秋什么?”
他看不到邹翎的神情,只听到他贴着自己耳廓轻声说话:“沈默已经魂飞魄散,没有来世,阿六是苏絮转世。沈默当年明面上是远赴妖族因我而死,苏絮当年也蹊跷地死在我床上,沈净当然憎恶我,因为我,他失去了师兄和师弟,理应恨我,他不必用威胁,我一直想还债。”
白羽低喝:“他们的死不是你造成的。笑千秋已经说过,那苏絮是因为怀瑾——”
这时千里传音术起效了,魔王笑千秋铃铛一样的慵懒声音在早归剑上响起:“哎呀白大仙,你贵人高抬贵手,大清早的弹这么一道剑气来,我寝宫的床都被震碎了,我上一秒还在做和你师弟翻云覆雨的好梦呢……”
白羽脸瞬间黑了,眉心灵纹一闪,身后竟出现了第二柄一模一样的本命剑,狠狠地又弹出一道锋利剑气直冲魔界。
邹翎没注意白羽的第二柄剑,只低头轻声打招呼:“你好啊,魔王陛下。”
千里之外的声音顿了顿,随后是饱含欣然的笑意:“你就是我哥常讲的小六,你好啊。我还没见过你呢,我一直都想见见你,谈谈心,聊聊人生。”
“我想聊聊你哥,我大师兄。”
“我听着呢,我等你来问等了很久了。真好啊,你还认他是师兄。”
邹翎攥着狼牙笑:“你说苏絮是因师兄死,真的吗?”
“我跟你夫君讲的句句属实哦。”声音也笑,“苏絮啊,死得冤枉,死得我哥心碎成渣啦,因为是他自己害死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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