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一场秋雨一场寒,这个季节的柿子树下已经不适合打盹了。
荣阿婆靠着椅背,头低垂,对我的到来没有丝毫察觉。
我挪动脚步,不小心踩到树枝,她才有些迟缓地睁开眼睛,说道:“阿水丫头,你来了。”
“嗯。”我轻轻回她。
“去院子里……帮我把笠宝叫过来。”荣阿婆撑着扶手,整个人都坐正了些。
“好。”
我走进院子时,正好看到李笠坐在台阶上抽烟。
准确一点来说,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抽,因为那支烟,仅仅是被夹在两根手指中间。除此之外,李笠并无其他动作。
我看着那短短的一小截儿香烟燃烧出的烟雾,缥缈缭绕,竟不比老田的“老烟袋”逊色多少。
我走过去,把快烧到他指尖的烟蒂取下来扔到地上,接着用脚尖碾了下,力道混合着泥土,很快就将火光熄灭。
“你会吐烟圈吗?”我问。
我低头,他抬头,我的姿态多少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
过了一会他才收起发直的目光,坦然地回我:“不会。”
我仍是盯着他,没有继续话题,而是自顾自地弯腰去拉他:“奶奶让我来叫你。”
李笠没有让我等太久,很轻地笑了下,轻到如果我不是足够熟悉他,一定不会认为他在笑。
他站起来,冲我说:“走吧。”
我们一前一后地来到荣阿婆跟前,明明各怀心事,偏偏要假装无事发生。
荣阿婆冲我招手,我立刻蹲了下来,李笠仍是那副愣神的模样。
她将我的手握在掌心,另一只手拍着我的手背问:“先前让李笠带给你的,那个棉花的,刺绣小柿子,你带在身上没有?”
我点点头,把挂件从口袋里掏出来,上面还连着钥匙,回她:“一直带着。”
她从我手中接过小柿子,又从身上拿出一个一模一样的,看了一会儿,一齐还给我说:“你把另一个,给李笠。”
整个过程荣阿婆都没朝李笠所在的方向看一眼,直到我站起身走过去,将那个光秃秃的,什么东西都没有挂的小柿子交到李笠手中,她才转过头来看我们。
李笠似乎不敢和荣阿婆对视,捏着那个软绵绵的小柿子,一直低着头。我猜不透他的内心,甚至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感觉到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荣阿婆走了过来,用她的手覆盖住李笠的,连同那两个胖嘟嘟的棉花刺绣柿子。李笠的手握成拳头,她的手没有李笠大,显得有些费劲,仍是包裹不住,最后只能由李笠托着。
荣阿婆的拇指以往还在夏末就开始裂口,那深度我一直不忍细看。每次劝她少做些家务时,她总是面带笑容地感慨——
“眼睛不好,很多针线活做不了,家里的琐碎事还不带着慢慢做,那就真成老不中用的咯。我们笠宝,去参军,去保家卫国,哪天得了假回来,看到我这个老婆子浑身不利索,那不是给他拖后腿嘛!可不能,不能的呦……”
这时候,纵然我有再多的不赞同也说不出口,只好买来各种油子送给她用,可能找到的牌子换了个遍,依然效果甚微。说起来,我也很没用,急得掉眼泪还得老人家安慰——她说你去帮我买点胶带,缠住就好了。
我不知道缠住了会不会立刻不疼,但我知道,那裂口不会很快愈合,只有等到来年春天才会慢慢变好。
我的视线停留在祖孙交握的两手处,虽然荣阿婆的手还是枯瘦得厉害,可她的拇指却没有半点开裂的痕迹。
我的思绪还在飘着,突然听到荣阿婆开口:“这是我早就准备好的,凑一对儿,才是柿柿如意。”
李笠抬起头我才看到他双眼通红,像熬了几个大夜一样红。
荣阿婆抬起另一只手摸上李笠红红的下眼睑,接着又到眼尾,最后顺着侧脸一路滑过,直至停在右耳处说:“我们笠宝小时候爬柿子树摔下来,耳朵后面被树枝刮得哗哗淌血,我当时啊心疼得不得了,抱起他就要去卫生室,你猜他怎么说?他说‘奶奶、奶奶,我不是要偷吃柿子,笠宝乖乖的,听奶奶的话’。我一边骂他一边往卫生室跑,因为处理及时,所以伤口没什么大碍,只是从那以后耳朵后面就留下了一道疤。”
荣阿婆深吸一口气,接着说:“这孩子从小就可怜,有时候我也不是想对他严厉,可我能活到多少岁数,又能照顾他多久我自己都不知道……他爸妈都是个不负责任的,我不求他以后对我怎么样,我只求他平安地长大,然后有个好一点的人生。”
说到这里,荣阿婆将李笠整个抱住,头磕在他的胸口,好长时间都没再发出声音。
李笠也将荣阿婆搂住,整个人抖到不行,这一刻他面色发白,涕泗横流,更衬得那眼眶红得像要滴血。
我回想起这段时间和荣阿婆相处的点点滴滴才知道,她之所以能表现得看似平静,是因为第一次见到李笠的时候,就已经流完了所有的泪。
荣阿婆拍了拍李笠的肩膀说:“你走吧,去做你该做的事,我不需要谁一直待在我身边。我一直不后悔让笠宝去当兵,相反,我很高兴,他……他比他爸要出息得多。”
她转身回到树下的椅子前,慢慢地坐下来,说:“我不会走的,我要守着这颗柿子树,笠宝最喜欢吃柿子了。”
我当天晚上回到家就发了高烧,吐到半夜也没见好转,老田和阿妈急得团团转。我不愿意去医院,最后他们陪着我生生挨到天蒙蒙亮才去休息。
接下来的日子我好像被套上了某种固定装置,除了正常的上下班哪里都去不了。
今天早上起来的时候就觉得天气不太好,果然下午的时候刮起了风——恐要变天了。
学校安排学生提前放学,以保证孩子们都能安全到家。这段时间我都无法做到真正的平静,只要无事可做就会感到焦虑,因此我主动提出留下清校,做最后一个走的人。
所幸天气没有变得更恶劣,只是风渐大了。
刚出校门我就看到了李笠,我们隔着点距离相望,特像两株疾风中的草。区别在于,我是孱弱的,东倒西歪的;而他是强劲的、笔直的。
李笠恢复了正常的状态,我不动声色地端量着。
他走到我面前,将我扯进怀里,说了句“对不起”。
可是我不想说“没关系”,因为非常俗套的情况就是——我的生活无法回到从前了,我的心亦然。
我甚至不敢去看荣阿婆。
他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好像怎么做都是错的……你也觉得,我当初不该来吗?”
我胡乱挣扎,他箍得更紧,最后口不对心道:“奶奶怪你?”
他摇摇头,有些哽咽地说:“奶奶不会怪我,是我……是我怪我自己。”
一瞬间,我像被什么东西击中,脑袋也清醒了许多。
我用力攀住他,亲上他的嘴唇并且坚定地告诉他:“我也不怪你。”
我知道,李笠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这一份责怪加诸于身已经足够沉重,我不忍心再多加一份,荣阿婆也不忍心。
李笠走的时候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他说有事就联系他,但是我猜他也知道,我轻易不会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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