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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遗憾


江寒明总是觉得,眼下这个江湖,实在是可笑得过分。

        比如,诺大的武林,竟然要一柄剑来维持秩序,偏偏执剑的还是一个比自己小了整整二十岁的小姑娘。

        小丫头能抵什么用?

        “怎么,做剑使很清闲么?还能跑来看我钓鱼。”他说着扯动鱼竿,顺着鱼线拉出一条伶俐的鲫鱼。

        鱼鳞亮闪闪地泛着银光,随着鱼身的挣扎甩出连续的水珠,溅了老头一身。

        “不闲,但就是想来吃师叔的鱼。”公孙雩盘腿坐在船篷上,摸着头上的珠花。

        “呸!老子一上午就钓上来两条,没你的份!”

        “没有也得有!师父说了,你得照顾我的。”

        难得有人把话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嘿!小兔崽子皮痒痒了不是,小心师叔大耳刮子抽你。”

        “你敢!我告诉师父去!”公孙雩说着扔下一坛梨花醉,跳下船篷,把个小船弄得东倒西歪,又够着去抢鱼篓。

        江寒明重心不稳,伸手接住酒坛,踉跄了几步,勉强扶住木板站起身来,却见他那好师侄已经把鱼篓揣在怀里了。

        这天赋不去做山匪真是可惜了。

        “多谢师叔!”

        女子娇俏的笑声银铃般响起,把他心里本就不多的那点气恼彻底洗干净。

        “算了算了,懒得跟你计较。“

        江寒明说着解下斗笠和蓑衣,钻进船篷里,点起角落里的小火炉,道:“无何剑使,当得好玩么?”

        “不好玩,整天就是打架。”公孙雩说着从腰间拔出一柄匕首,利索地把鱼破开洗干净,剔去鱼鳞。

        “哎呀,武林嘛,不是找人打架就是被人追着打架。”江寒明端着一张半认真的脸,看着她在江水里把匕首冲干净。

        公孙雩就着冷水把鱼下好,又抓了把佐料放进去,道:“我知道啊,而且我之前还觉得怪好玩的。”

        “怎么,现在觉得不好玩了?”

        小锅里的水彻底烧滚了,在锅盖上氤氲出一层水汽,在上面亮亮地写着光线,把船篷里蒸得温热起来。

        “以前喜欢,因为自己是个旁观者,”公孙雩心不在焉地道,“现在嘛,自己成局中人咯。”

        她从前武功未成之时,还敢只身夜斗乾州四使,独力夺回无何剑。现下武功大成,反而觉得做什么都束手束脚、畏首畏尾起来了。

        可硬要说哪里出了问题,她又说不出来。

        她从未想过,万事瞻前顾后竟然会变成她的习惯。

        “人呐,总不会一成不变……那个什么,木石道人呢,觉得怎样?”江寒明一面说一面从怀里摸出一把蜜饯递给她,拿着小勺撇去滚汤上的浮沫。

        “脾气怪了点,人倒是挺好的。”公孙雩相当自然地抓了一大把,拣出颜色最亮的一块放到口中。“你问这个干什么,你不是不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么?”

        “龙门观不是个好地方,可乔家子弟也不是好惹的。能一口气杀尽数十口人,不像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能干出来的。”

        “不管是不是她干的,眼下这罪名都只能由她来背。”

        没办法,她得先稳住武林里的流言蜚语。

        她是无何剑使。

        “‘无何剑使’!这四个字害死了多少人。”江寒明轻声嗤笑,手指扣在手腕内侧的疤痕上。

        公孙雩明白他的意思,她没法反对,却也不能赞同。

        她迟疑片刻,把蜜饯咽下,道:“救一人是救,救天下人也是救。如若一人之失能换天下人得,牺牲,又有什么可遗憾的。”

        “舍一人,而救天下。嗯,丫头,若是舍的那一个,是你在意的人,你还会舍么?”

        “我、我……不知道。”

        公孙雩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际——那里看起来是要下雨的样子。

        师叔的意思是说,舍掉齐洛哲,就能完全切断官僚对武林的干涉,问她能不能舍。

        可是——

        她舍不掉。

        她并非君子圣人,她不过是大梁滚滚潮流中的一粒石子罢了,顽固不化,却又不可能无动于衷。

        鱼汤熟了,甜甜地散出香气,跌跌撞撞地装满了船篷。鱼肉随着滚汤上下翻滚,与乳白色的汤汁反复碰撞。

        可谁都没有动。

        公孙雩辛苦抢来的鱼,最后只有烟波钓叟一个人就着梨花醉吃下了肚。

        她佩着无何剑,消失在迷蒙细雨里。她说,她收了徒弟,她要去找自己的江湖。

        “小娃娃啊,自己都还是个娃娃,收哪门子的徒弟?”

        江寒明捧着鱼汤,揉醒了醉眼,把酒倾入江水中,良久方道:“师姐啊,你自己走得潇洒,却把这娃娃扔给我。”

        他记得,师姐撒手人寰之际,轻轻地拉住他衣袂,声若蚊吟。

        “二弟,这丫头……任性,你多照看着点……”

        那天,违命堂里烛火飘摇,香灰撒了一地。公孙雩坐在灵前半滴泪也没流。

        来吊唁的人走走停停,只有她一个是安静的。

        直到入葬的时候,她才忍不住放声大哭,珠泪滚滚,把孝服浇湿了一片。

        “师姐,这怕是要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喏。”

        江寒明背着满天浓云,在苍老的面容上挤出几分悲凉。

        至情至性,从来不是什么好品质。

        这样的人,迟早会被浪潮吞没。

        从那以后,公孙雩再也没有出现在烟波钓叟的船篷里。

        只是丫头寄来的信纸里一直都写着“雩万事康泰,毋需忧念”的字样,信尾也会有“静伫回谕”的语句。

        老头还一直想着,等哪天她来了,一定要弄一顿好的,一定要她尝尝自己酿的南烛美酒。

        可惜,叔侄二人的最后一餐,只有一个人动筷。

        终究还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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