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旧事
与洛都不同,神岳的夜静得让人毛骨悚然。
穷人家里点不起油灯,唱不了艳曲,一碗稀饭下肚就倒头睡去了。巷子里连鸡鸣狗叫的声音都不曾有——养不起鸡,喂不饱狗。
城中尚且如此,遑论更接近于临州的郊地。
若无干木点起的那簇火光,简直如死地一片。
柳云柯盯着跳动的火舌,朝里面仍几茎树杈,道:“周兄,你想知道的,我说了,该换你了。”
“啊哈,”周凌把玉印连同香囊递还给他,在火光前坐下,道:“明先生哪,嗯……事情有些久远了。”
他回想起来,那事情发生在负乾七年的春末,那时候的湫江刚刚冒出荷苞。
周凌的启蒙恩师罹厄叛出楠陀寺,被布法堂五位僧人合力击杀于丘合。
作为嫡传弟子的周凌带着师父托付的密信逃往洛都。丘合与洛都隔着一个欣漓,欣漓和洛都中间还夹着一条湫江。时仅十三的孩子能避开层层追杀已属不易,更何况他还得分心保护那封厚厚的密信。
气力不足,身心疲惫,不巧还在普哲庵外遇到了布法堂长老罹渡。
“罹渡大师啊,”柳云柯眯着眼道,“能逼得他亲自出手,你师父究竟做了什么?”
罹渡可是布法堂首席长老,楠陀寺方丈的师兄,寻常人就是想见他一面都是千难万难,罹厄究竟是捅破了什么事,能劳动这样的人物出手。
“那就是另一件事了,”周凌也学着他精明地道,“柳公子想知道?”
“哈!”柳云柯干笑一声,道:“动辄就是要被追杀,这等好事,小生可是无福消受。周兄,你将这事说清楚就成了,多占了便宜我也怪不好意思的。”
口是心非!周凌心道,他想知道。
“柳公子真乃信者。”他说。
木柴啪的一声爆开,裂出几星火色。
“拿来。”罹渡一手握着禅杖,一手摊开,伸到周凌面前。
孩子捂着心口处,重重摇头,——里面的油布里包着师父的密信。他说,一定要交给洛都的无何剑使,明先生。
罹渡话出无应,恼羞成怒。刹那间,周凌只觉金光晃动,风声飒起,禅杖当头砸下。
他是布法堂长老,这根金亮的禅杖不知击毙过多少叛徒。
周凌很怕,几乎是闭目待死,他亲眼看见师父死于这根禅杖之下。
电光火石间,只听当的一响,禅杖被长剑格开。那剑客背光而立。
阳光打在亮闪闪的绸缎上,很温柔,很和煦。而周凌只注意到,细窄的剑鞘上篆着“无何”。
“所以,你是那时候与师父结识的?”柳云柯道,“那密信呢?你又是怎么顺理成章地活到现在的?”
“简单呐,“周凌道,“明先生收了信,保证自己不会说出去,也不会插手此事,又一掌打散我浑身经脉,跟罹渡秃驴说,‘此儿已是残废之身,口不能言,手不能握,大师尽可去也’。那秃驴打又打不过,说也说不过,可不就去了么?”
后面的事情就简单了。找现在来看,公孙雩一定是先办法医好了周凌。
明先生自己保证不说出去,周凌却没有。
罹渡既然不辞辛苦地前来追杀,就说明这事周凌也知道,且知道得不少。
至于密信,恐怕是担心无何剑使不会轻信小儿之言。
那么,这件事是什么?会不会是师父急招他来的原因?
“我就说嘛,”柳云柯扬眉道,“周兄的旧伤不可能有那么简单。”
这人乍一眼看去便足够惊艳了,这几天看下来,却还没有教人看倦,反倒是那些隐晦的好看越来越明显,让人忍不住想多看两眼。
烦人!
周凌被火烤得燥得慌,又被他这么一盯,心里忍不住地痒,眼尾都跟着红了起来,不耐烦地道:“不简单就不简单,你爱怎么说……”说着接住对面劈开的一掌,气冲冲地道:“你做什么!”
“旧伤沉疴,又添新伤,好舒服吗!”柳云柯说着使开擒拿手去抓他手腕。
“不用。“周凌引身而起,化开劲力,退到一旁,“我自己心里清楚。”
“真的么!”柳云柯欺身凑近,运了五成力于右掌,一掌拍在他当胸。
周凌先前受过伤,闪避不及,被一掌打中,噗的一声呕出大口瘀血。
他受伤之际便有瘀血浑堵,只是他使不上力,运不足气,没能及时将瘀血吐出,以至心脉四周不畅,整个人都不大精神。
柳云柯看出便宜,顺势将他按下,点了肩贞与志室两穴:“不想死就别逞能,这伤有多重你自己应该有数。“
周凌穴道被封,动弹不得,却觉背心处传来一股热气,缓缓自心肺而出,顺着周身大穴,替他抚静乱冲的内息,修护受损的经脉。
这一路上的刺客不少,身手也自不弱,周凌自己一个人从头扛到尾,伤受得不轻。可他生来要强,都是等着柳云柯不留意的空档去疗伤。
但他幼时便被打散了奇经八脉,身子骨比常儿还要弱,常年积月下来,内伤越积越重,十分的功力只能使出七分上下。
可他装得轻松自在,别人乍一眼也不能看出什么端倪。
可惜柳云柯不是常人。
出入于仕宦之间,游走在刀剑之下,他的目力比一般江湖人强出不知多少。
从初次见面到现在,足有一月时间,够他把奇怪之处都看出来了。
柳云柯将真气打进去,却不敢太放松,怕两人内功路子不和,反而冲撞。可一股内劲打进去,只觉周凌丹田中所蕴真气含纳自然,大有包携万物之态,对自己的力道也没有排斥,于是放心地把八分内力都打进去替他疗治。
周凌的命值得公孙雩不惜麻烦地救,那就说明,这人身上有价值,还可能是关系重大的价值。
他不能不救。
而周凌被他内力一冲,也觉浑身舒服受用,也疏通经脉,运起内力护住心肺四周。
约摸一盏茶的功夫,柳云柯脸上泌出了一层薄汗,感觉到周凌体内真气运转流畅,于是慢慢将手收回,睁开眼来,解了他身上穴道。
奇怪的是,火还未熄。
按说,先前拾的那些干柴早该燃尽了。
周凌扭头看去,只见一蓝衫女子托腮坐在火堆旁,手中握着一根长树枝,脚边摆着一柄长剑。
她生得好看,脸是圆润的鹅蛋脸,眼睛也是圆圆的杏眼,鼻子端端正正,唇瓣也放在最合适的位置。
她看起来年纪不大,也就二十七八的样子,可发髻上却有一道明显的白发。但她一笑起来,眉眼舒展开,这种奇怪之感就会被立即扫清,只剩下洒脱与意气。
“哟,好了?”她笑着说,眼睛里闪动着年轻的喜悦与成熟的颓唐,看不出她到底是年轻还是迟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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