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雨夜
得月摇着夫人刚赏的秋月怜菊扇,和着中衣伏在窗上纳凉,望着外面下了一整天也不见消停的雨,盼着雨快些停罢,那泥土混着雨水的腥味儿,她腻极了。
忽然有条腿压在得月的褥子上,她转头瞧时,敢情是翠儿踢被子闹床呢,“这妮子,怪是说呢,闹床可不是孩子常有的?咳嗽刚好些时候,病着了,吃药的时候总喊苦。”
她和翠儿在府里一起伺候了这些年,不似姐妹胜似姐妹,相互帮扶的时候,不分你我。
得月笑笑,给翠儿盖好被子,又伏在枣木的窗上痴痴地望着那檐上珠帘似的淌下来的水珠儿,窗扇上的红漆,打开春儿就斑驳开了往下掉,和常管事的说了数回,常管事只说账房那边没拨下钱来,且等等,这一等,春天完了,夏天也尽了,这秋天眼瞧着也快过一半了,可这窗子依旧是没人管没人问的。
谁不知道府里的账房是常管事的远房表亲,拨不下来银钱,谁敢说不是他们揣进了口袋里,自己买酒喝去了呢。
得月倒是可以和服侍夫人的吴嬷嬷说道说道,让她做个主,可这到底不值当,丫头住的屋子,哪敢抱怨不好,要是拿这窗漆的事正经的去说些个,讨人嫌的却是自己了,多一事且不如少一事的好。
到底好不容易在八月节上做了个月献桂花糕得了夫人青眼,赏了这把扇子,叫丫头小厮好生羡慕,巴结了些时候,这会儿可不能招了吴嬷嬷的不痛快。
丫头的事,吴嬷嬷最不爱管的,说是贱骨头皮子,管教也是浪费口舌,好像丫头是生了疫症,近一些,就能染上她似的。
前些时候因着正厅梨花木的桌子不知被谁蹭了点灰,吴嬷嬷直接将负责打扫的丫头交给了常管事,打发出去了。
吴嬷嬷懒得管教府里的丫头,常管事却乐意的紧,难得耍一耍威风,好让人不敢小瞧了他去,每日里最多的时候只瞧着他双手背在身后,趾高气扬的指挥丫头小厮们做事,要知道丫头本不是他管的。
得月刚进府的时候,夫人瞧她机灵小嘴儿又甜,就留在身边伺候,只是这几年长开了来,模样身段都格外出挑,夫人反而心生不喜,让吴嬷嬷找了个由头把她撵去厨房去了,得月知道是夫人善妒,又碰上一个爱偷嘴的老爷,这也正遂了她的意,难得在这后宅图一清净。
八月节过完,本来就要凉爽的天气合着碍了龙王爷的眼,这一天的雨下下来,屋子里异常闷热,已经打算收进箱底的扇子,这会儿竟还能派上用场,得月倒不稀罕这劳什子,不过人前做做样子,好叫夫人在外得个施惠下人的贤名儿,谁不想赏赐个玩意儿出去,让人感恩戴德呢?哪怕人人皆知,这是不要了打算丢掉的,可受赏的人还是要到跟前磕头领赏,千恩万谢,装模作样的供起来,恨不得一日奉上三柱香,比对待自家的祖先牌位还要多几分敬重的心意。
得月正打算躺下的时候,忽听的吱嘎一声,后院的角门像是被人推了开,得月和在府里做事的丫头婆子媳妇儿老婆的都在这后院的小院子里歇着,后院的角门上还有两个小厮守着,天见了黑门上必是要上锁的,晚间也是从未开过,得月不禁心下疑惑,这么晚是谁鬼鬼祟祟开了这角门。
得月的房间靠近角门,故而听的真切,本以为是府里的下人偷了什么东西托人带出去换些零用,不欲多管,谁知夹杂着雨声似乎听到常管事刻意压低的声音,常管事惯会是个享清福的,这么晚怕是早已酣甜入梦,这会子到角门上来必有蹊跷的。
得月放轻手脚下了床,趿着鞋子,披了外衣出去,沿着游廊来至门下,透过门缝往外瞧,只见常管事巴巴地一面撑着油伞,一面微倾着身子提着一盏灯笼为一男子引路。
常管事这副曲意逢迎的嘴脸是再熟悉不过的,却是这男子让得月心里存了个疑影儿,若不是个有身份地位的,常管事不会如此这般,但若是有些名望的,却为何三更半夜从角门进来,而且常管事还不时地四下张望,怕是被人瞧见一样。
得月又细打量了男子一番,只见他整头齐脸,也穿着讲究,看得出身份尊贵,那身上的衣衫布料得月曾在吴嬷嬷那里见过,说是宫里的娴妃娘娘给夫人赏人顽,轻易也不拿出来的。
想到娴妃,得月又瞧那人细皮白脸,面容干净,手里拿着一方手帕,略掩口鼻,似是嫌恶不屑地瞥着常管事,并不拿正眼瞧他,得月这才知道是宫里来的公公,许是娴妃娘娘传了什么消息出来。
既是宫里的消息,保不齐能听到一星半点儿关于姐姐的,哪怕没有,便是宫里的任何,得月都觉得亲切,仿佛姐姐还在身边,她忙悄悄落下门闩,从旁拿了把油纸伞撑着也跟了过去。
得月知道他们往哪去,也不跟的很近,只见他们进了正厅,常管事把人安置好,才到后面去唤吴嬷嬷,半晌,吴嬷嬷才搀着夫人的手徐徐走来正厅,得月忙蹑手蹑脚地隐在暗处,趴在墙角侧着耳朵去听。
男子见着正主忙俯身打了个千儿:“英全儿给夫人请安,夫人吉祥,这么晚来搅扰夫人清梦,还请夫人见谅。”
郎佳夫人懒懒地抬手扶了扶鬓发,睨着跪在地下的英全儿,轻声唤他:“起来吧,你这么晚从宫里出来,想必是娘娘有吩咐,累的你冒雨前来。”
英全儿起身堆着笑,哪敢应承,口内连说几个“不敢”,又上前倒杯水躬身送到郎佳氏跟前,“娘娘一向爱重我们这些奴才,为娘娘办差亦是小人前世修来的福分,不敢称累。”
郎佳夫人拿着盖碗喝了口茶,觑眼瞧过去,笑道:“你倒是个灵快的,嘴儿又甜,难怪娘娘会差你出来,别话你也休要多言,只拣紧要的说就是了,这会子我可没时间听你絮叨,”说着用帕子掩着打了个呵欠儿。
英全儿站在地上,微微躬着身子,笑道:“奴才该死,娘娘给我令牌命我漏夜出宫原是为给夫人带句话,娘娘已回了皇后娘娘,并支会了内务府,想从自家府里带个丫头进去伺候,娘娘的意思是望夫人忖度着办,必要挑个好的。”
郎佳夫人放下茶碗,疑问道:“宫里可是出了什么事?好端端地为何要从府里挑人进去伺候呢?”
英全儿颔首道:“夫人在宫外,自是不知宫里的形景,前有云贵人小产,后有仪嫔的贴身宫女举告,叫娘娘焉能不惊心,不后怕,后宫绝非清净之地,若没个忠心的人在身边,恐怕娘娘夜夜都难以安枕哪。”
“容荼呢,她是我府里的丫头,又跟着娘娘一同入宫伺候,娘娘莫不是连她也信不过去?”
英全儿忙道:“容姑姑自是不疑的,可夫人应是知道娘娘的,心志高远,焉是妃位所困之人,必是要登高望极的,身边的人干净清白尤为紧要。”
说罢英全儿还不忘抬眼瞧瞧郎佳氏的神色,见此话她甚是认同受用,又往前进了一步,声音略低一些,“说句不当说的,其实皇上身边的位子娘娘也是坐得的,且娘娘心系皇上又是众所周知,若不能站在皇上身侧,与其并肩,携手同赏万里锦绣江山,娘娘又岂能甘心呢。”
郎佳夫人斜了英全儿一眼,神情渐渐显出愠怒之色,眼中却掩不住的得意,“若不是知你忠心,单是凭这些话我便能拿下你,交予娘娘,治你个乱嚼口舌,污蔑主子之罪。”
英全儿在宫里那么久,最是懂得察言观色,听郎佳夫人这么说,却也知她不过面上尔尔,并非真言,可自己也只能附和,才能使其心悦。
“亏得夫人明鉴,不然英全儿真的是万分忠心也无处可表啊。”
郎佳夫人心下很是受用,又不好表示出来,于是说道:“好了,既是忠心就好好的伺候娘娘,娘娘若好了,必不会亏待你们的,娘娘的意思我明白了,让她挑个时间来告诉一声儿,我也就把人送进去了。”
英全儿连连应口,见郎佳夫人神色倦怠不好多扰,就躬身退了出去。
常管事已在外等候多时,硬撑着随时会耷拉下来的眼皮,给英全儿撑着伞掌着灯把人好生地送了出去。
得月见英全儿出来,往暗处隐了下身,待两人走远才又就近躲在厅外。
郎佳夫人唤了声站在身侧的吴嬷嬷,想听听她的想法,吴嬷嬷是她的陪嫁丫头,从小就跟在身边伺候,郎佳氏信任她胜过同床共枕了数十年的丈夫那尔布。
吴嬷嬷跟着郎佳夫人这些年,靠的不止是时间堆出来的信任,她更是郎佳夫人的眼睛和耳朵,郎佳夫人能在后宅高枕无忧这些年,均是因为有了吴嬷嬷,吴嬷嬷不仅忠心,还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之能,为郎佳夫人扫清了一切障碍,才使其在这后宅立于不败之地。
吴嬷嬷听郎佳夫人唤她,就知道想听她的意思,她忙近了近身,道:“夫人在这后宅数十年,应是知道这女人间的争斗无休无止,姨太太们不安分,图的不过是老爷的一点子恩宠,得些个不大不小的赏赐罢了,可这后宫不同,她们陪的是大清最尊贵最荣耀的皇帝,想得到的可不仅是恩宠和赏赐,她们还担负着亲族门楣的荣辱兴衰,想往上爬就得把别人踩在脚底下,阴谋算计,栽赃陷害,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且爬的越高越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后宫里的女人不好对付,娘娘是知道的,想从府里要个人进去,那也是情理之中的。”
郎佳夫人点点头,“那依你的意思送谁进去好呢,府里的这些丫头,我瞧着都是些粗使不中用的,若是送进去,帮不了娘娘也就算了,没的白白让人笑话。”
吴嬷嬷自听英全儿说了,心里早有了人选,忙说道:“夫人怎么忘了翠儿了,她虽姿色平平,却是个忠心的,送进去,必能帮扶娘娘。”
听到吴嬷嬷提醒,郎佳夫人也想起了翠儿,她点点头:“是了,这丫头是庄子上陈大家的,早年陈大没了,她娘就把她送了进来,陈大的后事还是府里帮忙办的,她应当感恩,她娘又在庄子上做事,送她进宫,我们代为照顾她娘,想来也能解她后顾之忧,倒是两全之事。”
郎佳夫人的意思,吴嬷嬷心下明了,和声道:“还是夫人想的周到,等天亮,我就和她说去,再通知她娘一声,这样大的恩惠,她们没有不应的,接下来就看娘娘的意思了,挑个时间送进去也就是了。”
“嗯。”
吴嬷嬷瞧瞧外面天色还早,“夫人,劳累了这些时候,眼下天还没大亮,不如您再进去歇息歇息,到时候老爷起了奴婢再去唤您。”
郎佳夫人费了这半天心思,确实乏了,便就着吴嬷嬷的手去了后面歇息。
得月在外面听了这半天,凭着自身的聪敏慧智,事情的来龙去脉也就捋的一清二楚了,郎佳夫人和吴嬷嬷商议的事情她也一字不差的听了进去,她一动不敢动的,大气也不敢喘,生怕惊动了里面的人,听着她们的脚步声远了,才悄摸的回去自己的房间。
她坐在床边望了眼还在熟睡的翠儿,悄悄地又掀掉了她的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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