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长风

夏日的太阳雨淅淅沥沥，校场的沙地被雨水打成了泥，虎啸营中闷热不堪，今日休练。

        书房中，苏怀遇颔首站在叶盛身侧。

        “二位将军不必拘谨，朕只是从未来过虎啸营，便前来瞧瞧。”鸿祯皇帝站起身来，含笑说道。

        光诚帝驾崩，立命八大臣权势不再，一直以来都是太后掌权。鸿祯皇帝如笼中燕雀，背后总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一年来，没有太后的允许，他从未出过宫。今日鸿祯皇帝竟私自来了虎啸营，叶盛心中甚是为难。

        若是此事传入太后耳中，怕是会引起诸多麻烦。况且，叶盛不明鸿祯皇帝来意，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应对。

        鸿祯皇帝见叶盛沉默不语，又走近说：“多亏日前刘策刘大人给朕指了一条出宫的法子，叶大将军放心，朕今日出宫并无人知道。”

        叶盛眉头紧锁，仍旧沉默。

        鸿祯皇帝思索须臾，望着叶盛说：“叶大将军可知，朕此次前来所为何意？”

        “请皇上恕臣不敢妄自揣度圣意。”叶盛回答得小心谨慎。

        鸿祯皇帝神色不变，转身背手道：“朕深知叶大将军的千里之志，甚是佩服。国之所盛，在于民兴。国之所泰，在于民安。叶大将军关切百姓疾苦，心系大虞安危，朕又何尝不是啊。”

        叶盛心中一动，手中握着的毛笔掉落在地，溅起几点墨色。他抬头去看鸿祯皇帝，才发现他今日着天青灵鹫锦袍，与往日大有不同。

        鸿祯皇帝亲自俯身，为叶盛拾起地上的毛笔，拿出自己的帕子擦拭后，重新递给叶盛，说：“朕久居宫内，许多事，还要多想叶大将军请教。”

        “皇上”叶盛声音微颤，他双手接过毛笔，一时语塞。他深知，大虞早已经不起折腾，天都需要一位明君。

        难不成鸿祯皇帝一直以来都是在太后身边装疯卖傻。苏怀遇心中疑虑重重，他轻轻扶着老师，一言不发。

        “朕身为大虞之君，也想整戴衣冠，堂堂正正地站在万众之前。只可惜，林振在太后面前颠倒是非黑白、兴风作浪、把持朝政，导致大虞朝纲反复，官不作为，百姓苦不堪言。而疫病后，各地更是疮痍满目、饿殍遍野。如今林振倒台，朕终于不用再活在黑暗里。”

        鸿祯皇帝停顿片刻，又说：“将军与朕，是同道中人。说起来，朕还应称将军一声表叔。朕钦佩将军的才学气魄，更仰慕将军的治世之志。日后，还望叶大将军多多教诲。”

        鸿祯皇帝话说得妙，将一切罪责推到林振一人身上，并未怪太后半分，不矜不伐，不失礼仪。

        “皇上。”叶盛被鸿祯皇帝的一番话打动，颔首道：“辅佐君主，本就是臣子天职。大虞百废待兴，皇上有这份心，便是虞国百姓之福。”

        还未等鸿祯皇帝说话，苏怀遇突然开口道：“皇上今日出宫多时，恐怕太后会有所察觉，不如，让微臣送皇上回宫吧。”

        鸿祯皇帝默立须臾，行礼说道：“苏将军说得是。不过，就不劳烦苏将军相送了。”

        鸿祯皇帝没再说什么，与二人寒暄片刻后，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虎啸营。

        “老师，皇上此前若是装疯卖傻，那他的心机实在是过于深重了。有些话，不可全信啊。”

        鸿祯皇帝走后，苏怀遇陪叶盛在营中闲逛，许久之后，才开口说道。

        叶盛不以为然，说：“他是君，我们是臣，只要他为大虞着想，为百姓着想，至于他心思的深浅，不是你我应该琢磨的事。”

        “学生明白。”苏怀遇垂眸，没再多说什么。

        这是他第一次与老师意见相悖，心中隐约有一丝不安。

        ------

        “方才，穆顺托人来报，林振在狱中病死了。”卫子期小声说道。

        太后望着窗外，慈安宫一到深夜总是这般死寂沉沉。她静了好久，才说：“哀家总觉着自己近日来老了许多，身体大不如从前了。”

        卫子期眼眸微动，低声道：“太后万福金安，子期瞧着没什么变化呢。”

        “丫头，你说起奉承的话来，哀家听着倒是不顺耳了。”太后调侃道。

        卫子期笑了，太后也跟着笑了，可她的笑容却转瞬即逝。太后目光放空，眼角新长出的皱纹为她增添了些许疲态。她叹了口气，道：“哀家这几日常常在想，若是没有林振，哀家会不会动兵部，又会不会为了收权杀死自己的亲弟弟。”

        卫子期没有应声。她了解太后，因为她与太后是一类人。

        “你想的没错，就算没有林振，哀家还是会这么做。”太后声音笃定，语气中带着几分傲气。

        “如今天下乱世，皇帝年幼，太后收权也是为了大虞。”卫子期说。

        “哀家是为了大虞，也是为了自己。可哀家却从未想过要伤害百姓。”太后侧首，说：“林振跟了哀家这么多年，也算是忠心耿耿。哀家知道他有自己的算盘，向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武奉的案子他有意隐瞒，哀家也没有过问。可谁能想到，他竟然私通西戎。为了灭卫峰一人之口，竟叫几万百姓陪葬！”

        “官铜案三十二名官员皆已入狱，林振的党羽以及沁香院的人也都被捕了。”卫子期颔首道。她不知如何答太后的话，便打了个太极将话题绕了过去。

        太后回身看了看卫子期，叹道：“丫头啊，乱世之中，人的境遇永远都是沉浮不定的。原本高高在上的人，可以瞬间一无所有。那些被困在逆境中的人，也可以挣脱了枷锁，爬起来，活下去。不论是馨妃、卫峰、苏平、叶盛，还是你我，都逃不过这轮回。有人奋力一搏，乘长风而起，就必定有人心衰力竭，跌落万丈深渊。”

        “那我们就做乘长风而起之人。”卫子期目光坚定地说。

        没错，她便是那个在死境中活下来的人。

        良久，太后才点了点头。她走到卫子期身边，拉起她的手说：“丫头，这是你的时代了。从今往后，你便是大虞公主，统领监察司。”

        ------

        天都的消息传得飞快，除了太后与皇上，扶摇公主如今已是大虞皇室身份最尊贵的人。可她的行踪，却从未有人清楚。

        入夏后，苏府院落中总是知了声四起，酷暑无风，越发的热了。

        苏怀遇手心捧着一碗冰粥，感叹道：“有些事，是你的终归是你的。”

        自河东回来后，光诚帝私生子的猜测，苏怀遇一直藏在心中。后来卫子期遇险，又出了金溪阁的事，苏怀遇总觉得自己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而如今卫子期做了公主，他才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告知卫子期。

        “知道了。”卫子期的双眸冷静得惊人，仿佛像是在听其他人的故事一般。

        苏怀遇静静地望着卫子期，许久后，冰粥已经有些温热了，他才开口道：“没想到你竟如此平静。”

        卫子期笑了笑，沉声说：“我便是我。我在这乱世中努力活着，如今我在河东有千家商铺，日进斗金，身为监察司统领，黑鹰军任凭我调遣。我还有许多事要做，至于我身世如何，又有何妨？若是有人要杀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更何况，还有你在我身边，我从不畏惧。”

        苏怀遇心中微动，他的眼中划过幽光，说道：“我的母亲、馨妃，还有许许多多无名之人皆因这个秘密而死。可局中人，却根本毫不在意。若是做局之人知道了，不知要作何感想。”

        “做局之人你倒是提醒了我。”卫子期突然抬首：“还记得徐璎受伤时，我们在虎啸营收到的那个黑麻布的包裹吗？”

        “你是说武奉卷宗？”苏怀遇问。

        “没错。”卫子期道：“如今林振已死，许多事都有了答案，可仿佛还有什么人一直藏在背后操纵着这事态的发展。也许就是这个人，故意让我们找到林振。只是不知道，他到底是敌是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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