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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夜袭


空幽而满是霉味的【病房】,灰暗而带着斑驳的病床和床单,还有均匀起伏的不知是从哪捡回来的废旧呼吸机。

程东比任何时候都要安静,此时正躺在这样的病床上,仿佛正在进行着一场旷日持久的酣睡。

其实他根本没有做梦。

在沉沉地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他的内心里只感受到了久违的畅快与解脱。在每一次大战之前,他都曾一度地希望自己能够和其它战友一样,被不知从哪射来的榴弹炸死,或者被弹药碎片刺破心脏。

【生】很容易,但是【活】却实在太过艰辛。没人从一出生就会变成一名战士,只不过有的人会选择以更为惨烈的方式来对抗命运。

不久之前,一根发丝粗细的绳子缠住了正在黑暗中游走迷失的程东,似乎有个声音不停地在耳边呼唤着他的名字,那声音让他倍感亲切与熟悉,让他久违地生出一种被需要的感觉。很多人把他称为英雄,很多人说他是个拥有着神的躯体的怪物。

但是,他只是个拥有限定义体的普通人而已,他自己一直都这样认为。

他不完美,不是小说里描绘的那种合格的主角,他头脑简单,也没有太过高尚的目标与伟大的使命感。甚至一心想要推翻上帝之手的核心目的,也全然和旁人无关。

可谁又不喜欢被人需要的感觉呢?他努力想要从漆黑的泥淖中挣脱出来,但是这明显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小耳朵像是只小猫一样伏在程东的身边,坐在不知从哪搬来的凳子上,一样睡得香甜。

这个房间里没有钟表,听不见时间缓缓流逝的“滴答”声,这座潜伏在废墟之下的废墟,像是坟墓一样的安静。

但是房门外并不安宁。

“老大知道我们大晚上的来干这事,会杀了我们的!”

“闭嘴!你是想要被老大埋怨,还是想要把【避难所】里的所有人全都害死!”

说话的两人一男一女,他们似乎在极力地压制着自己的声音,金属器械不时地撞上金属大门,即便碰撞声极其轻微,但是在如此凝重的黑暗之中,依旧显得无比刺耳与鬼祟。

“嘘!嘘!嘘!”

女人的声音明显带着怒意,“你是想把所有人都吵醒吗,蠢货!轻一点,趁着那家伙没醒……”

女人没有把话说完,但是言语当中的杀意却已然不言自明。

“那……那个女孩怎么办?”

男人的声音犹豫,“她看起来和这件事没有关系,她明明还这么小……我承认,我们从前的确杀了不少人。不过大姐不是说过吗,只要愿意改过自新,她都会给我们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说实话……我并不想……”

“不想也得想!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铁门发出了轻轻的“咔哒”声,被缓缓地推开了一道缝隙。没有光照进来,屋里屋外一样的漆黑无比。

“没人想要杀人,如果可以的话,我只想找个看得顺眼的男人把自己嫁出去相夫教子,但是现实的情况就是,我们要活下来,才能保证自己可以继续做梦。没人可以保证自己会不会听到第二天的广播,但是,我至少不希望自己被一个不相干的人连累致死!”

女人的声音继续道,“他是全联邦的通缉重犯,你也看到了,公司为了捉住他,甚至动用了西城区的老鹰。你觉得驻军会这样就此罢手吗?当公司查到了【避难所】的准确位置,单凭我们几个,根本没有活下来的可能!”

男人不说话了,只是鬼祟地跟在女人身后。女人梳着齐耳短发,体态丰腴,后面跟着一个身材魁梧的壮汉。

黑暗,是猎人最好的伪装。只是他们不知道,此时把脸深埋在臂弯之下的小耳朵,早已睁开了眼睛。

“一棍子下去就好了,先打死小的,再打死大的!”

女人怂恿道,“现在是动手的最好时机,趁着大的还没有完全恢复意识,趁着小的还没法对咱们构成威胁……给他们一棍子!”

“我……”

男人接过手里的钢管,却犹犹豫豫地始终没有举起来,“我们其实可以等这家伙醒来的时候好好商量一下的……”

“你怕了?羊奶喝多了变成了羊,连杀个人都不敢了?”

“我没有不敢……我只是觉得没这个必要!我们是强盗,我们杀人要么是为了财,要么是为了物,可是眼下,我们为什么要杀了他们啊!而且要用钢管活活把他们打死?”

“你究竟是不是个男人!我不是说了吗,这两个人只会给【避难所】带来不幸,杀了他们是为了活命,你懂不懂!”

“但是……我们可以等着他们醒过来的时候,再把他们赶出【避难所】啊。”

“你能等,联邦的驻军能等吗?算了,早知道不叫你这个废物过来了!”

女人说着话一把夺过了男人手里的钢管,“杀个人而已,从前又不是没干过。你不敢动手,那我来!”

漆黑的菌丝瞬间铺满整条手臂,小耳朵的确没办法和联邦的驻军或者其它高级义体人对抗,但是杀掉一两个普通人,对她来说绝对像是踩死只蚂蚁一样简单。她聪明地将霉菌覆盖在程东和自己身上,悄无声息地在夜幕的掩护下穿上厚重的铠甲。只要这两个人动手,便立刻会被疯狂的霉菌所反噬。她不会主动抗拒这两个家伙的偷袭,生死的选择权,完全交给他们自己来选择。

她甚至听到的钢管撕裂空气所发出的“嗡嗡”声,可是钢管的嗡鸣在半途中突然被女人的一声闷哼打断,钢管掉在地上发出一连串刺耳的声音。

门外又传来了一个男人无比压抑的怒吼:“【锁匠】【护工】,你们在干什么!你们疯啦!竟然敢在【避难所】杀人?”

女人吸着冷气,幽怨地回敬道:“你才疯了,大晚上的不睡觉,你到这来干什么!”

“我有什么办法,人有三急,被尿憋醒不是常事吗?”

门外的男人嘀咕道,“再说了,要不是这泡尿,差点就让你们两个疯子得手了!你们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你们在想着亲手掐灭这座城市的光!”

“我早听锁匠说了,刚才在办公室里救人的时候,你就和这个小女孩眉来眼去地嘀咕了半天。怎么着,菜刀?你这没有女人愿意搭理的猪崽子,竟然对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姑娘动起感情了?”

“我呸!放你妈/的屁!你这个贱女人,你自己找不到男人,就把所有男人都想得那么肮脏下流,真他妈让人觉得恶心!”

菜刀三步两步冲进了房间,一把拎起了护工的领口,抬起巴掌作势便要打下去,却被一旁的锁匠扣住了腕子。

锁匠朝着程东的方向努了努嘴,示意菜刀三思而行。

“护工糊涂,你也跟着糊涂?你觉得老大是傻了吗,她干嘛要顶着得罪驻军的风险把这两个人带回来,你们有没有仔细想过!”

“老大怎么想的我管不着,但是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想活下来!”

女人反剪住菜刀的手腕,同样用眼神瞟了一眼小耳朵,“要打我们出去打,这里不安全!”

三只巨大的【老鼠】终于在此事上达成了共识,鬼鬼祟祟地摸出了房间,同时轻轻关上了铁门。

小耳朵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同时终于卸下了两人身上的霉菌装甲。

“嘿,瓜瓜……你醒着吗?”

是程东的声音,气若游丝,恍若回光返照的病人。

小耳朵强压住心中的欢喜,轻轻地“嗯”了一声。

“我们明天趁早离开这里吧。”

这声音里带着种无可奈何的酸涩,“让彼此都体面一点,自己离开,总比被人轰出去要好看些。”

小耳朵咬着嘴唇,又轻轻地“嗯”了一声。

她没有追问程东为什么不提带走安云的事情了,她觉得此时程东心里想的应该和她一样。这里不是他们的家,这里的人,也不是他们的家人。

“你他妈把手放开,还想着揩老娘的油对不对!”

护工一把甩开了菜刀的手,拔出了头上的簪子,抵在菜刀的咽喉上,“你害了我们所有人,你知不知道!今晚是最好的机会,一切都让你毁了!”

菜刀手里的菜刀同样抵住了护工的小腹,“你不能杀了他们,不论如何,你都没资格对那两个人动手!”

“菜刀,把刀放下!”

锁匠的扳手同样搭在菜刀的肩膀上,“大家都是自己人,有话好好说!”

“你们不能对他们两个动手!”

“我让你放下刀!”

“我他妈不放!”

菜刀的眼睛里似乎要喷出火来,“要杀了他们,你们俩就先杀了我!”

是护工先把发簪收了回去,她目光阴狠地瞪着菜刀,呷声道:“你他妈是不是有病啊!谁和你是自己人,你心里不清楚吗?那个小贱人三句两句就把你的魂勾走了?怎么几个小时不到的功夫,你就开始胳膊肘往外拐,帮着外人对付自己人?”

菜刀臃肿的肥脸因为愤怒颤抖的像是颗巨大的果冻:“他们不是外人,他们帮过我们……躺在里面的家伙,即便牺牲自己也要保全住动摇手公司的种子,他们都是这个世界上的光。他们拼命地燃烧自己想要照亮我们,而你们,却想着如何把光从岩洞里赶出去?”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什么光,什么种子,什么岩洞!”

护工恨恨道,“我只知道那个小姑娘一定是在装睡,她一定知道我们今天晚上的计划了!到了明天,她只要动动小嘴告诉老大咱们今晚做过什么,这里有一个算一个,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那也是你们活该!”

“菜刀,我不知道你说的光是什么,我只问你一句话。”

锁匠把手里的扳手握得更紧,“他们是不是来带走老大的。”

菜刀的神情一滞。

“是不是!”

锁匠的说话声骤然抬高了一个调门,后者只能讷讷地点了点头。

“什么?这两个狗杂种竟然要把老大骗走?”

护工怪叫着再度意图扑到大门里去,却被菜刀一把握住了胳膊。

“你还在拉我?老大如果走了,咱们夜啸党就彻底毁了!”

“老大如果自己想走,我们哪个能留得住她?”

菜刀颤声道,“我也怕,和你们一样,我也怕失去了老大的日子。但是那个小女孩说得对,我们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我们自己的一辈子,始终是要自己一个人走完的。那个叫程东家伙也好,还是咱们的老大也罢,他们都在努力地和公司对抗,都在拼命地挣扎。我们总不能把自己的一切,都像是押宝一样地放在别人身上吧。”

“我们只是群普通人罢了,不仰仗着老大,还能仰仗谁?”

菜刀的神色突然变得异常坚决:“仰仗我们自己。”

“如果联邦驻军明天就杀过来呢?”

“要来便来,要战便战!老子和他们拼了!”

护工和锁匠齐齐地冷哼一声,“你觉得自己有胜算?”

“没有胜算也要战,与其变成老鼠,倒不如变成尸骨!人可以选择一万种卑贱的方式活下来,却只有一种体面的方式面对死亡,只要他不怕死。”

菜刀捧着菜刀走到程东的房门口,勉强地挪动着臃肿的身躯坐在门边,“今晚我就在这守着,谁都别想动里面的人一根毫毛!我宁愿做根被苍蝇老鼠啃食血肉的骨头,也不愿意变成那些肮脏的蛆虫,这是我作为一个老师的尊严。”

“你他妈是老师吗?你连一个学生都没教过!”护工不屑地朝着菜刀啐了一口。

“懒得理你,明天,这两个家伙不想走也得走!”

锁匠拍着护工的背,两个人互相搀扶着离开了前门,“我们睡觉去了,这个叛徒,舔狗!被一个小姑娘三言两语洗得干干净净,没人会拿自己的性命去验证他说的什么……光?呸!这座城市早就没有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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