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不是玩物

【所有工人回到工作岗位，所有工人立刻回到工作岗位！公司将对厂房内的路面进行大范围、有针对性地彻底清洗，为保障您的人身安全，请立刻回到工作岗位待命。】

一阵温柔的女声广播在空旷的工厂上空回荡，那群将食堂团团包围的械骸，立刻给众人让出了一条路，同时抽出了自己配在腰间的喀迈拉手枪。公司的用意很明显，他们无非是想告诫食堂外的这群工人，回到厂房努力工作，他们便可以当做无事发生；否则，这些人会立刻被喀迈拉的特型燃烧弹头烧成灰烬。

【我亲爱的工人朋友们，联邦将感谢你们为和平所做的牺牲。东胜公司的近千余款义眼、义肢型号，已经远销联邦的每一座城市，联邦英勇的士兵们因为装备了我们的义体，而屡次击垮了西丘人的进攻。你们是联邦的无名英雄，是联邦军事实力稳如磐石的后援力量。

我亲爱的工人朋友们，距离大清洗还有一分钟的时间，为保障您的人身安全，请立刻离开路面区域，回到厂房内工作，亲爱的工友朋友们……】

“我去你不灭霓虹的电子播音！”

程东不知从哪找来的碎砖，不偏不倚地砸碎了一个扩音喇叭，“好话说了那么多，你们还是不愿意给工人哪怕半个小时的时间吃饭休息吗？保障人身安全？狗屁！”

可是工厂内的广播喇叭又怎会只有一个呢，那个温柔的女声又在以最甜美的声音开始她的倒计时。

【距离大清洗还有三十秒，请全部工友做好撤离路面的准备。】

众人的眼神齐齐地落向程东的两条胳膊，那种眼神里包藏的情绪很复杂，有怨怼、愤恨、嫉妒甚至还有些同情与无助，总之这群人在深深地看了程东一眼之后，还是头也不回地朝着自己的厂房里走了进去。

季春鹏逆着人流，站在距离程东将近二十米的地方。他甚至还没等跑完全程，这场在他心里勾画了无数遍的反抗，似乎就已经迎来了落幕。黑压压的人群擦着他的肩膀，一个一个地走回铁笼子，他的脚在此时也像是有了自己的主意一般，他没有转身，可是身体却在退后。

他们只是普通人，他们没有程东那样坚韧又强壮的躯体。他们或许不止一次地想过反抗，可是相比于自由和尊严，他们更想活下去。

不过几秒钟的时间，工人食堂门前的工人，就只剩下了程东自己。械骸们举起了手中的喀迈拉手枪，漆黑的枪管已经由亮银色而变得如火焰一般炙热。而就在这时，程东竟然收回了自己小臂上的蝎刃。

季春鹏同时停下了脚步，还抬手按住了身边的两个人。

“自由和尊严，是我们每个人与生俱来的权利。我们的自由、记忆，不需要任何人施舍，任何人也没有权利把它夺走……”在无数只手枪喷出火舌的前一刻，程东把自己的身子一矮，对着面前械骸的肚子狠狠地锤出了一拳，“谁劫掠了我的自由，我就锤烂谁的脑袋，谁攫取我的记忆，我就清空他的数据，该属于我的东西，拼了命也要抢回来……”

打倒面前的械骸，程东立刻卸下了他腰上的配枪，就地一翻，抬手又用这杆枪打爆了另一个械骸的脑袋：“义体改造只会创造怪物，我既然要为了人类的尊严而努力保护着身体的完整，又为什么要被这些机器怪物所奴役！人类，真真正正的人类，才应该是这个联邦的主人！”

一直在向后倒退的人潮终于整齐地停下了步伐，一个接着一个地转过头来。

【真正的人类？】

【不愿意接受义体改造的我们，不愿意上缴刻度的我们，因为记忆数据不完备，而被放逐到不灭霓虹边缘的我们，才是这座城市的主人？】

众人们看着在枪火中跃动翻滚的程东，他的半张脸已经被特性燃烧弹点燃，一条胳膊也因为烈火的炙烤而焦黑干瘪，可是他仍然紧紧握着手里的枪，他的那只独眼，仍然和刚才一样明亮。

【他为什么不用自己搭载在手臂上的武器？】

【他为什么要用这幅与常人无异的身体战斗？】

【尊严……真的这么重要吗？】

又一大批全副武装的械骸从四面八方跑了过来，银白色的义体在灯光下晃得每个人都睁不开眼睛，那个身体焦黑的火人瞬间便被那片耀眼的金属人潮吞没，随后又是一片响彻云霄的枪声。

那群退后的工人终于全部站定了身子，看着银色浪潮当中的冲天火光，咬紧牙关，攥紧拳头。

季春鹏的视线竟然开始模糊，他的喉咙又酸又涨，接近两米的身体竟然因为某种难以言说的情绪而颤抖起来，他不知道此时的自己究竟是应该愤怒还是悲伤。

那个叫做程东的义体人，明明可以凭借着改造过的身体杀光这群械骸的，他为什么这样？

“他妈的东胜工厂……”

【亲爱的工人朋友们，为了您的人身安全，请立刻退回厂房。路面清洗还未完毕，我们的安保部队将对工厂内的路面进行地毯式清洗，请所有亲爱的工人朋友们以最快速度退回自己的厂房。】

这一次，所有的工人们终于一动不动地站在了原处。他们的眼神，也随着食堂前方那团跃动的火苗而变得炙热。

一枚机械臂再一次不偏不倚地砸中了另一个扩音喇叭，喇叭只是微微地歪向一旁，广播里原本甜美的女声却变得扭曲而古怪。

“去你不灭霓虹的大清洗……该被清洗的是你们！”

火焰当中的声音沙哑而低沉，但是所有人的眼睛都在同一时间变得明亮——那家伙还活着！

“今天，我就要用这幅人类的身体，夺回我作为人类该有的尊严……哪怕是孤立无援，你们……也没办法消灭我作为人类的灵魂！公司不可以，黑瞳不可以，联邦不可以，什么狗屁上帝和掌舵人都不可以……不是你们的玩物，老子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工人食堂前的那片银色的人潮当中，再次爆发起震天的枪声，只不过在这一次，那群一直退后的人群狂暴的喊声竟然压过了一轮又一轮的枪声。

“他妈的，和这群王八蛋拼了！”

“我们是人，不是你们的玩物！再也别想压在老子的头上作威作福了，你们这群杂种！”

“饿死、烧死一样是死，我宁愿像个真真正正的人那样光明磊落地死掉，也不要一声不响地死在你们这群王八蛋手里！”

愤怒的黑色人流瞬间冲进那一团银白色的金属浪潮当中，即便是有枪有炮，全副武装的械骸，也无法同一时间面对人数超过他们十倍还多的工人。战局毫无悬念地倒向了工人一方，抢过武器的工人泄愤一般地对着械骸们扣动着扳机，食堂里的饭菜立刻被众人洗劫一空，更多藏在厂房里不愿现身的工人也纷纷加入到这场暴动。每个人都激动地揽住身边人的胳膊，所有人都仿佛湿了眼眶。

这一次，不再同胞相杀；这一次，仅仅是为了作为人类的尊严而战！

季春鹏却根本笑不出来。

他知道这次按下反抗开关的人是谁，要是没有程东，所有人恐怕还在恐惧和压迫中苟延残喘。他实在不愿见到这个拯救了所有人的英雄，在所有人获得救赎的一刻永远地离开人世。

万幸的是他终于在食堂的侧面，一个不易被人察觉的角落里，找到了程东已经被大火烤干的身体。他原以为程东已经死了，却不想那个躺在地上的小小的人影，竟然可以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他说：“记住这一次曾在你心里面燃起的火，丢了什么，都不能丢了尊严。”

季春鹏咬着自己食指的关节，尽量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嘴里除了谢谢竟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你怎么办……你的身体……”

“不碍事……别忘了，我可是义体人……”那个干尸一样的躯体，只有眼睛和往常一样明亮，他扶着食堂的白墙，跌跌撞撞地朝着更黑暗的地方走去，“我得去救我的朋友，那个小家伙……或许还得要我的帮忙才行，我得去救我的……”

“我和你一起去吧！”季春鹏三两步冲到了程东面前，刚要扶起他的胳膊，却被程东一个冰冷的眼神而喝止住了手上的动作。季春鹏局促地擦了下鼻子，嗫嚅道，“多一个人多份力，我只是想帮个忙……”

“不想被我这幅身体吃光的话，就趁早滚蛋！”程东哑着嗓子道，“你有你必须要做的事，和我无关；而我现在，也要去做那件我自己该做的事了。记住，干掉了保安队只是个开始，工厂里的那群杂碎，不会这么轻易放走你们的……”

程东的话音未落，工厂里果然又响起了一阵巨大的防空警报音。在此之后，那群身着红色或者橙色制服的中层领导，也终于带着自己的装备出现在众人面前。

【所有的人听着，立刻放下你们手中的武器，原地抱头蹲好，否则我们将不得不采取更为激进的应对策略！】

“放下枪？凭什么！”工人们愤怒地看着这群向来像是上帝一样高高在上的领导们，心中的怒意甚至比刚才还要强烈，“现在打开工厂大门，放我们回家！否则，老子烧了你们的工厂！”

各部门的组长已经把小臂上的单臂炮管露了出来，红衣工长们则纷纷抽出了腰间的高频震动刀刃：“放你们出去？你们自己觉得可能吗？我这么大一间工厂有可能为了你们几个人而耽误一天的生产任务？现在，立刻放下你们手中的枪，否则黑瞳会不惜一切代价，杀光你们这群垃圾的家人！”

工人们冷哼一声，此时的他们，又怎么可能再受工厂的威胁：“那就是没得谈咯？”

“立刻回到工作岗位，我们可以酌情减轻对你们的处罚！”

“酌你的妈，兄弟们，和东胜这群狗腿子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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