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5章
从锦歌楼出来，季元启始终未曾开口
我看他一眼，轻笑道:“怎么，很惊讶？”
他反应过神来，嬉皮笑脸道:“小爷才没有，只是没想到你气人的功夫如此厉害，改天也教教我，我也好去气气那司业去”
我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说来，你今天为什么要管首辅那档子事”季元启问道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行吗”我淡淡道
季元启讶然看向我，似是很惊讶这八个字能从我嘴里蹦出来
“可依小爷看，你也不像这种人啊”
“我不想帮助人的时候便不帮助，想帮助人的时候偶尔也会帮助一下”
我朝他轻笑道:“显然，你今天运气好，遇到了后者”
季元启一噎
抬头望天，天已经有些阴沉，时不时夹着一点雨珠。街上原本来往的人群此时都朝一个方向涌去
“这街上怎么闹哄哄的是发生什么大事了吗？”季元启问道
“这你们就有所不知咯，前面左拐，便是户部尚书的府邸”一商人道
“这百姓急不可耐地朝他府上去，尚书府今日是设宴，还是施银”我问道
“姑娘说笑咯，咱宣京城什么婚丧嫁娶喜宴白宴没见过，哪能这么激动，不过今日的热闹，的确难得”
这人一边说着，一边把装有瓜子蜜饯的篮子往前递
“来来来，小姐少爷要不要带上一点瓜子再去俗话说得好，热闹配瓜子，生活美滋滋！”
商贩积极的把一包瓜子往我怀里塞，我皱眉往后退了一步
“不必”我推辞道
随着人流的涌动，我和季元启一起被百姓推搡着，到了尚书府门前
尚书府邸，何等恢宏气派。可门下，却是一地狼藉
数十侍从跪伏于地，蓬头垢面，哭天抢地
天色更沉了
而数百民众聚集于外，对这尚书府门前的一人一事，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这是抄家的架势吧？”
季元启压低声音嘀咕道，旁边有个人立刻接上他的问题
“户部尚书啊，挺大个官，到头来还不是沦为首辅与大公主之争的牺牲品”
季元启似有所思，我听着耳边百姓的议论声
“这不会是昔日威风凛凛的尚书大人吧！”
“啧啧啧，果然伴君如伴虎，一入朝局似海深啊！素材有了！”
我听着这熟悉的架势，看了那百姓一眼
竟也是个说书的，遂感叹，天下说书的都一个样
原本高高在上的尚书大人，如今却衣衫单薄、满身伤痕地被侍卫连踢带踹地拖行而去，毫无尊严可言
这场景，即便是在宣京也难得一见，难怪百姓会瞬间沸腾了起来
而就在这喧嚣嘈杂中，一个声音打断了所有的议论
“肃静”突然，有侍卫道
一顶官轿越过人海，停在了尚书府门前。轿中人尚未发话，而侍从已知趣地拉开了轿帘
“是……首辅大人啊”旁边的百姓道
凌晏如端坐轿中，仿佛在闭目养神，又仿佛是连一眼都懒得施舍给阶下囚
我察觉到百姓有蠢蠢欲动想要低声讨论的冲动，但那股欲望在凌晏如忽地睁眼的瞬间，静默了，湮灭了
他眸中凌厉，在萧瑟的风中更添了一重的寒意，让人不敢靠近，甚至不敢观望
我微微一愣，心中默默呢喃起这个曾经无比熟悉，而今却又觉得无比陌生的名字
“云心先生……”
半晌的静默后，百姓们交头接耳的议论声与尚书府侍从的求饶声，此起彼伏
“这位就是首辅大人吧？听说他一句话能让半个宣京变天，跺跺脚半个大景都得俯下身”商人问道
“这位客官怕不是在我的摊上听的吧？夸张了些……”
“不过咱们这首辅大人啊，那为人，那手段，确实不一般”说书人道
奄奄一息的户部尚书还存着半节骨气，他挣扎着用最后一丝力气，狠狠啐了一口痰
“凌晏如，今日，是我败了”
“但你也别得意，凭你官贵至首辅又如何你和我，又有什么分别？”
“这十九道上都以为自己是棋手，到头来才发现是大梦一场，不过是别人的登天石！”
“今日，他们将我弃为敝履。难保下一个……不是首辅大人你，哈哈哈！”
尚书撑着最后一口气，却连最后的脸面也不要了，疯魔般地仰天长啸
“昔日我获封尚书时，来我府门前道贺之人，有数百之多”
“今日我尚书府抄家，这阵仗应有千人了吧！和凌首辅当年连中三元，殿试夺魁一样热闹！”
“他日，待凌首辅下狱，也成了这阶下囚，是不是半个宣京的百姓都会来看热闹”
“本官等着那一日！哈哈哈！”
凌晏如冷笑一声，并非答话，只是轻轻一挥手，转身离去
“这就走了说书的，你不是说首辅大人手段不一般吗本来我还期待看到尚书和首辅对骂的场景呢，这就了了”商人问道
“奇怪了，尚书都是阶下囚了，再无反抗之力，首辅大人今日怎由着他骂”
“我猜，是不是因为首辅被尚书说中了，所以才无言以对”
“尚书已是阶下囚，但首辅依然是首辅，云上的人不会跟泥里的人计较”我淡淡道
“更何况，不管尚书说什么都改变不了眼前的事实。已经被决定的事情，就没有回应的必要了”
待我一口气说完，两边的人都哑了声，季元启惊讶地看向我，而我也觉察到自己一时失控的情绪
——今日，被抄的是尚书府，被千人唾弃的是他户部尚书
而那人仍是万人尊崇的内阁首辅，高高在上，无人可撼动分毫
我勉强压住心头不知为何而起的汹涌，而就在这个瞬间，转身的凌晏如上了马车，冷冷抛下一句——
“押送大理寺”
“首辅大人，饶命啊！”尚书府的侍从道
“大人，放过我们吧……我家主子的事与我无关啊”另一侍从道
“凌晏如，成王败寇，我的性命荣辱你说了算，但我府中侍从无辜，你——放他们一条生路”尚书恳求道
“世上焉有无辜之人”
音落刹那，于千万人中，那轿中人的目光竟仿佛与我有了一刻的交错
这一眼寒芒尽出，杀伐果决，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我望着他的轿子走远
“唉，别看了，首辅的轿子早走远咯！你也压根不用攀权富贵，该不会是早认识那位首辅大人吧”季元启问道
“你想多了，我与这位首辅大人不过泛泛之交”我冷淡道
“哦。咦，好像下雨了”季元启突然道
一滴水珠落在我的脸上，沉了许久的天空终于开始飘起了细雨。街景逐渐朦胧，亦如昔年南塘，那人教我读书时的场景
“昨日教你读的诗可还记得”
“记得！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
“今我来思……嗯……今我来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两人共同道
一别经年，风雨依旧，可重逢的故人，却再不复昔日模样，曾共吟的那段诗句，也变了味道
“想什么呢？既然下雨了，我们也快回去吧”季元启朝我道
“小爷我知道一条小路，应该赶得及在宵禁前回书院——毕竟你是小爷我带出来的，我必须及时把你送回去”季元启义气道
我与季元启便回了书院
“你看，小爷我就说来得及吧！”
刚进山门没走两步，季元启便叉上了腰，笑得颇为得意
“——这是刚从山下回来了？”
司业挑眉，语中满是讥讽
“先生，我久居南塘，难得一睹宣京风物，这才让季同砚引我下山，望您理解”我客套的说道
“呵，你们对院规的理解尚且不够，还要院规理解你们”
“明雍学子，若无特令，平日不可私自下山”
“司业，这院规也说了是平日，而今日是休沐日”季元启狡辩道
“咳，今日虽是休沐，但也不可在宵禁后归寝。这院规你们若是没背熟，本司业不介意让你们抄个几百遍”
“院规学生知道，但眼下还未至宵禁”我解释道
远处宵禁的钟声缓缓敲响，而几乎同时，我看见司业嘴角勾起一抹笑
“方才不是，但现在，是了”
“要不是你拦着，我们现在已经回寝舍了！”季元启不平道
“狡辩无用，事实如此，你们宵禁未归寝，违背院规，即刻随我去桃李斋领罚！”
我嘴角抽了抽，看样子今日这司业是铁了心的
“唉，你看，咱们今日也算是同甘共苦了，等下若是罚打扫书斋，包在小爷我身上”
我看向他，静等后话
果然，如我所料
“但若是罚抄的话，就靠你了！放心，不白抄，我知道宣京有家糕点味道很上头，下次偷溜出书院我给你带！”
“还敢偷溜就不怕再被司业捉到，惩罚复惩罚”
“小爷我才不怕他”
我和季元启聊到兴头上，几乎忘了我们是去领罚的——但显然，司业并没有忘记这点
“都什么时候了，还敢闲聊看来本司业不罚你们抄百遍院规，打扫个七日书斋，你们是老实不了了”
“嗷呜！”
一只赤色如流火的狐狸不知何时蹭到了司业的脚边，它伸了个懒腰，叫声可爱
“哪来的小畜……”
“陈司业，小家伙不懂事，何必计较”
程先生来得及时，制止了司业准备拎起火狐后颈的手，顺便也帮了我和季元启一把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既然不懂事，就该好好教一教！”
“小家伙才来书院，平日一直被我拘在怀里，难得今日休沐遛一遛，撒欢野了些，但毕竟是初犯，又何必太严苛呢？”
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分不清程先生说的是狐还是人，但见她眼底温柔慈祥，估摸我和季元启有救了
“近来书院许多事都劳陈司业操心，今日时候不早了，司业还是早些休息吧”
“这样，不若，惩罚减半，小惩大诫，如何？”
司业并不想拂了程大学士的面子，只得道“也好”
而后转身离去
“多谢程先生”季元启笑道
“你们这年纪，正是爱玩的时候，可下一次还是要注意，莫再误了宵禁时辰”
“谨遵程先生教诲”我客套道
“季生也就罢了，宁乐公主，你倒不必这么快许诺”
我看向她，紧接着她道
“乾门学一试二试，你表现得很好，若是后日能顺利通过终试，这宵禁也限制不了你了”
“乾门学学子，无论休沐与否，皆可自由翻阅书斋中的卷宗，还能随时下山历练”程先生缓缓道
“还有这等好事那你以后岂不是能天天下山了早知道小爷不退了！”季元启遗憾道
“这还没通过终试，便想着日日下山的事了”
程先生语笑温柔，并未责怪
“看来今日山下宣京很热闹，你们二人玩得很开心”
“如果不算锦歌楼那个喜欢说胡话的说书人，不算因首辅抄尚书家而引起的马车堵塞，今日，还是不错的”季元启认真想道
“凌首辅啊……”
程先生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顺了顺怀中火狐的毛，意味深长地一笑
“程先生认识凌首辅”我问道
“凌首辅与我同为内阁之人。但我一直都在书院，对他的了解，未必比传闻多”
“好了，时候也不早了，你们也该去桃李斋领罚了”
她并未给我追问的机会，转身离开
而我也未在意，与季元启前往桃李斋
我与季元启皆十分默契的分工合作，我抄书，他扫地
我与他加起来的这百遍院规，抄抄也要些时候了
遂一叹，今日运气委实是不济了些
我话未多说，便开始提笔抄书
他就这么看我抄了半晌，突然开口问道:“小爷我怎么觉得你抄书挺熟练啊，该不会……”
我停笔看了他一眼，遂继续提笔抄书，淡淡道:“年幼经常被西席先生罚抄书，一来二去，自然就熟了”
季元启惊讶道:“你这样的人也会被罚抄书啊？说起来，这位西席先生是何人又是怎样的人如此……”
他话未说完，我便打断道:“你若再不去打扫，这书斋你怕是打扫到早上都扫不完了”
他似是忘了还有这茬事，猛然想起来，道:“小爷差点忘了，先不跟你聊了，小爷先去扫咯”
我停笔望着他走远的身影，想着他方才的问题:“我的西席先生是个怎样的人”
隔着眼前微雨，陷入了回忆
半晌之后
夜风掠进，烛光跳跃，一切都是那么寂静
在这烛光的映照下，书案前的少女似是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喃喃道:“我的云心先生是个极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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