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拾捌：御园熬练

二月中旬，天气渐暖，宜打熬身体，修武精兵。

        夫所谓天子禁军者，南、北衙兵也。

        南衙，堂诸卫兵是也。十六卫府分统南衙卫，有战出征，无战则统领卫士，宿卫京师。由诸相掌管，因众相办公的政事堂设在皇宫之南，故曰南衙。

        北衙者，禁军也。太宗自府兵抽百骑精锐组为羽林禁军，隶属皇帝，为天子私兵，至文宗时扩之千骑。因其总部设于皇宫之北，守卫驻设玄武门重禁之地，故曰北衙。

        此二衙自太宗时多由陇西顾氏、清河崔氏、河东薛氏所分领——

        顾氏有开国之功、御国之力，为南衙诸将之首；崔氏自太宗军功累叠、声望渐著，分入南北二衙；薛氏历经几朝、满门忠良，历为天子北衙近卫。

        今日大晴，日正上三刻，雍国公顾应及伴帝巡校南衙常训。

        校场上的治兵振旅，比你想象的要严苛许多。将卫们负胄挥刀行式、号声嘹亮，面对你亦危颜正形、不露他色，固然是材士练兵……但你怎么不明白，危颜正色已是他们能给你的最大尊重。

        你实在是无法忽视，你初现时场中那些正操练的男儿们眼底尽力藏匿着，但又三两泄出的漠然与嘲弄。

        你是女子。

        纵然雍国公在侧，也不能改变的这一点，足以让那些刚毅男儿嗤之以鼻。

        南衙巡罢，你在校场外围遇到了二伯阿史那栘。他似乎在那里站看了许久，你知道他是来找雍国公的，寒暄了几句便要离开。临走时，他低声对你笑语——

        “陛下也许不知道，方才您站在那尘土飞扬的校场中，就像一只娇弱的蝶落进孤绝肃杀的鹰群……”

        说到这里，他嘴角嗪起一抹笑，悠然望你。

        他额前的发在他的一双深目碧眸处覆下一片浅淡的光影，你怎么也看不透那层黯淡里的虚无，只觉得一阵狭着尘沙的春风倏忽吹来，差点眯了你的眼。

        你知道他未说完的话是什么，但他实在让你捉摸不透，你并不想回他些什么。

        见你不回应他，这位二伯倒也不恼，只请轻轻漫漫地朝你俯身道了句“恭送陛下”，转身去寻雍国公了。

        日正下三刻，昌化郡公薛纵伴帝巡狡北衙常训。当上下勉慰，君臣协心。

        现在是二月廿六，御园靶场。

        风飞旋起了你的耳边细碎的鬓发，风声呼鸣。你持缰夹马，猛地委下身子，沓星随即提蹄飞跃，陡然越过仅数尺宽的挡板间隙。

        接着你骤然起身，反臂拈弓搭箭，双眸微眯。你的视线随着马步的奔踏上下起伏，弓弦渐满，心中默念雍国公教给你的早已烂熟于心的口诀——

        “肩要如山平，手要弯如月，箭要……准如鹰。”

        你骤然找准一瞬间，目光顺着尾翎长延，瞄准数十丈开外木靶的中心，松指送弦——

        只听一声尖锐的铮鸣，箭矢似霹雳玄惊破空而出，化作一道残影没入视线尽头。

        你猛地扯缰勒马，遏住沓星的步伐，摇缰抚了抚正打着响鼻的马儿的脊背。沓星昂首踢踏着前蹄，意犹未尽地晃了晃棕红的尾，缓步跑到靶列前停下步来。

        你踏镫翻身下马，雍国公也恰好由场外走来。他走到中靶的木靶前，靶上羽箭正中红心，你送了一口气。

        雍国公只看了那箭一眼，而后抬手去拔，他捏着箭尾在靶心左右扭动了三下，羽箭便脱落下来。

        “疾而无力，不可。”

        说罢，他将目光落到你背上的弓箭。

        “待陛下能拉开一石八斗的弓，臣才能继续教授您。”

        北衙羽林军的精骑兵才要求拉开二石强弓，今日这一石硬弓已实在是你的极限了……

        自上旬观罢校场，你习武的安排也由姑母定了下来：由雍国公教授你骑射，薛逢霜教授你兵器身法，每日闲暇先习弓马，后习兵武。

        雍国公作为大昭的马上战神自然水准非凡，只是在你看来，他有时对你着实有些过分严苛甚至无理了。尽管你与姑母说过，姑母也是让你暂且跟着雍国公学着，说他那般自有他的道理。

        是了，你若想要众人心服口服，必要胜于男子千倍万倍，从前的小打小闹如何能入雍国公之眼。

        想到这里，你沉下气来，俯身对他行了师礼。

        “是，若徽自当竭力。”

        雍国公点点头，没有说什么离开了。

        本朝虽民风开放，但毕竟还是有男女大防，你们二人身份又非同一般，雍国公每日指导你罢都不多停留。

        雍国公走后，你又驰马拉了一会弓，直到防守场外的千牛卫通传薛都尉已到，你才下马收弓，唤来马官将沓星牵去喂食修整，自行前往修武场。

        到了场外，只见修武台上薛逢霜红衣劲装，刺剑挑腕，剑锋划破空气铮铮作鸣。她步似行云，身似行蛇，即便你已数观之，仍会被其似虹连贯的气势所叹异。

        薛逢霜二十有三，有出身河东薛氏，为莱武烈公薛驰骛之后。其祖父为右羽林大将军、昌化郡公薛纵，其父为太仆寺卿、定襄侯薛骓，薛太妃为其族姐。

        或受薛氏家风影响，薛逢霜自幼不习琴棋书画、女红妇功，而耽于兵法武功。

        作为一等一的高门贵女，薛逢霜容妍逸姿，自其及笄后提亲的人几乎要踏破门槛。她便开出条件，唯有以武胜她者才有资格为其薛家婿，哪知上门之人皆屡战屡败，甚至有在南衙为将为士的也不敌她。

        直到承德十八年秋狩，君华公主行狩途中所乘之马受惊发癫，狂奔数里，最终为薛逢霜射杀。此事率先传入长公主秦芷的耳朵，秦芷便以此引荐于文宗，又言其以武定婿之事，文宗异而善之，薛逢霜遂作为第一位女子军仕北衙。

        此事是你见到薛逢霜时姑母才告诉你的。

        这些天来，你已深谙其武艺高深，自己在其教导下亦如春笋遇雨，层层节节突飞猛进。

        薛逢霜见你来了，收剑停式。

        “陛下。”

        你颔首，转而思及雍国公之言，便问。

        “薛都尉，不知寻常兵士若要提升臂力应如何？”

        薛逢霜虽不知你为何突然提起此事，但也徐徐答到。

        “禀陛下，在营兵士多就地取材，不外乎双臂担水，两腕托石，每日绕奔数个时辰，而日日渐增其重，便可强其筋骨增起体力……”

        说到这里，薛逢霜转口迟疑着问你“陛下是欲强健双臂？”

        你点头称然。

        “只是陛下每日事物繁冗，此法讲究耗时愈长，循序愈进……陛下应无如此闲暇时间。”

        “我亦如此想，故而愁于此事……”说着，你灵光一现“不若，我将习武所擒的寻常兵剑换作重兵？”

        薛逢霜闻此欣然“未尝不可行，不如陛下往兵库一探？”

        不知为何，你立刻想起了除夕那夜崔氏所贡的陨铁剑来，那剑初呈时由三个宫侍携搬，想来是极重的。

        由此，你又想到那引剑的少年……上元的夜。

        “陛下，陛下？”

        你遽然回神，才发现自己竟不知思绪飘飞到哪里去了，即刻红了耳朵，压下纷杂的种种心绪。

        “咳，不知薛都尉以为‘龙泉’此剑如何？”

        薛逢霜为仕北衙早已听闻过此剑——崔氏所奉的百炼陨铁钢剑，乃世间最最不可多得的奇兵。

        “……恕臣直言，陨铁奇重无比，陛下蓦然操之恐伤了筋骨。”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说罢，你让随侍的人传话库部。薛逢霜见你意已决，也不再阻拦。

        不多时，两个千牛卫抬剑而来。只见那剑通体漆黑，在日光下反射着奇异的虹光，令人目眩。

        你双手去握那环形龙纹的剑柄，哪知相接的一瞬触手生冷，此刻虽有暖风袭面，你却觉得双手如浸寒冬潭水，陡然激灵出一个战栗。

        你按下心神，用尽全力“飒”地一声将剑身抽出，剑身流鳞列缦，诡丽非常。

        你抬剑起势，薛逢霜立刻领会你的意思，出剑向你提来。

        你移身侧步，闷哼一声，“铛”地用剑脊堪堪挡下一击。

        来力深厚遒劲，不堪招架，你遂脚尖轻旋，矮身闪过。又一翻身转手，巧力挑剑。

        薛逢霜复挺身起剑，忽往复收，乍还疾，却刚劲有力，势如破竹。

        你心知自势优劣，故不正面角力。只移步侧身，提抽带崩，行多停少，纵横挥霍。

        几番攻守，但气力多有不敌，只觉臂膀酸麻，剑难持扬，终是落了下风。

        此番下来不过半柱香，但也比你想象的要好上许多……只是双臂也是酸痛无比，一丁点也抬不起来了。

        薛逢霜帮你接过龙泉剑，手中骤然一沉，连式挥舞了几下，背上便薄汗津津。再想你方才行刃尚成，心中对你不由暗暗惊异。

        只是对此你并不知晓，只觉得薛逢霜执此剑行式的几下行云流水，的确比你要轻松许多。

        此后几番熬练，不在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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